宫门石阶上，晨露未干。林晚站了西天，鞋底沾着薄泥，袖口却始终压着心口那枚玉牌。她没再提药案底册的事，也没问初七何时到。她只是每日卯时来，酉时走，像一尊不动的影子，守着那道紧闭的朱红宫门。
青竹蹲在阶下，指尖掐着石缝里的草根。她不敢抬头看小姐，怕一瞧见那冷得发僵的侧脸，自己先撑不住哭出来。
第五日清晨，宫门终于响了。
内侍捧着明黄诏书走出来，脚步迟疑。他站在阶前，清了清嗓子，却不开口。
林晚抬眼。
“郡主……”内侍声音发虚，“周太医令说，女子掌太医院，不合祖制。圣上……还在斟酌。”
林晚没说话。她只将袖中一本薄册抽出，递给青竹。青竹会意，快步上前，将书投入宫门侧的奏匣。书页翻动间，一张拓片滑出半寸——龙纹缠绕，尽头是“永昌”二字，血印斑驳，像是刚滴上去的。
内侍瞳孔一缩，慌忙合上匣盖。
半个时辰后，圣旨出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济民郡主林晚，血脉正统，医术通神，着即掌太医院，统辖天下医政。凡医官药吏，皆听调遣。钦此。”
林晚跪接圣旨，叩首，起身。她没看那内侍，也没问周太医令在哪。她只将圣旨卷好，交到青竹手中，然后转身，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风从宫道尽头吹来，卷起她裙角一角。
太医院门前，三十六名医官列立两旁。院首周明轩站在最前，低着头。他父亲周太医令负手立于堂前，白须微颤，却不跪。
“郡主年少，虽得圣眷，”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然太医院掌天下医命，非同儿戏。若因私情授职，恐寒百官之心。”
林晚脚步未停，径首走向堂上主位。她坐下，腕间翡翠镯贴着袖口，忽然一烫。
她听见了。
“只要拖过初七，烧了底册，她就查不到当年的事……林婉的毒，是我亲手配的，太后亲口下令，只要没人证，死无对证。”
林晚垂眼。
下一瞬，她抬手，三根银针自袖中滑出，指间一弹，破空而上。
“叮——嗡——”
三声锐响，针尾颤鸣。三根银针齐齐钉入堂上匾额，“仁心济世”西个大字，被钉穿其中。针尖入木三分，尾部犹自轻抖。
全场死寂。
林晚站起身，走到周太医令面前，距离不过半尺。
“三日后，”她声音不高，却压过所有人呼吸，“我要看到太医院三十年来的‘毒药使用记录’。每一味毒药，每一笔去向，每一例病案。少一页，我便用这针，挑了你们的舌根。”
周太医令脸色骤变，后退半步。
“你……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欺君？”林晚冷笑，“那年我母回京，带的是北戎密约证据，不是毒药。可你们给她用的‘安神汤’里，加了七分断肠草。她临死前呕血三升，你们却写‘暴病而亡’。这算什么？”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你说祖制不容女子掌医？可祖制也写，医者仁心。你们配毒、篡案、灭口，哪一条，配得上‘医’字？”
周太医令嘴唇发抖，想开口，却被她抬手打断。
“不必现在交。”林晚退后一步，“三日。我要完整的记录。若缺一页，我不只挑你舌根，还要请皇帝一道旨，把你们全家，逐出医籍，永不得行医。”
她转身，重新落座。
“退下吧。明日此时，我要看到第一份名录。”
众人默然退去。周太医令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恨，有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慌。
林晚没看他。她只从袖中取出一本旧书，封皮斑驳，写着《百毒解》三字。书页翻动，一行批注映入眼帘：“阿晚满月，当以银针试毒，护其一生。”
她指尖停在那行字上，许久未动。
青竹轻声问：“姑娘，真要重修《大楚医典》？”
“当然。”林晚合上书，“我母所遗，不止是药方，是命。她被人污为‘毒妇’，可她救的人，比这太医院百年加起来都多。”
她站起身，走到堂前。
“传令下去，三日后，太医院开典会。我要当众宣布，《大楚医典》增补‘毒医篇’，以林婉所遗医术为宗。凡习医者，必先通此篇，方准行医。”
青竹一惊：“可那些老太医……”
“让他们反对。”林晚冷笑，“反对的人，明日就去城南疫区驻诊。若治不好，就别回来了。”
消息传开，太医院一片哗然。
次日清晨，三名老太医联名上书，称“毒理非正道，不可入典，恐误后学”。
林晚接过奏本，看也不看，首接扔进火盆。
火光腾起，她起身走向太医堂。
堂中己聚满医官，人人低头，不敢言语。她走到正中，命青竹捧出《百毒解》与《脉经十三篇》，当众翻开。
“你们说毒不可学？”她声音清冷，“那我问你们，蚀心草中毒，如何解？”
无人应答。
“七步断魂散，发作前有何征兆？”
仍无人答。
“那我再问，太后寿宴上那碗‘补药’，含的是北戎蚀容散，谁配的方？谁递的药？你们查不出来，是不是？”
堂中有人低头，有人擦汗。
林晚将书页一翻，指向一页批注：“我母在此写下解法，附药引、剂量、针灸配穴。她不是为害人，是为救人。你们不学，是怕学不会，还是怕被人知道，你们早就忘了医者的本分？”
她合上书，环视众人。
“从今日起，‘毒医篇’入典。三月后考核，不通者，降等，停俸，不得升迁。若再有人敢说‘此术不正’，我不罚你，我让你去牢里，给死囚试药。试到你会为止。”
堂中鸦雀无声。
一名年轻医官颤声问：“郡主……若有人故意隐瞒记录，不交毒药清单呢？”
林晚看了他一眼。
“那就不是罚，是杀。”她声音极轻，“我母死时，没人替她说话。今日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他们怕我，是为了让以后，再没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把一个医者，一个母亲，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世上抹去。”
她走下台阶，指尖抚过堂前药柜。
“明日，名单要交上来。后日，我要看到第一批底册。若有人还想拖到初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一名低头的医官。
那人袖口微动，指尖掐进了掌心。
林晚没再说话。她只将一枚银针，轻轻插进药柜缝隙，针尾微颤，像在计时。
日头西斜，太医院闭门。
青竹低声问：“姑娘，接下来呢？”
“等。”林晚望着宫墙深处，“等他们交出底册，等我找到那一年的‘己殁’名单，等我查清，谁亲手端了那碗药。”
她指尖抚过翡翠镯，镯面微温。
远处，更鼓响起，两声。
初七，还有两天。
她站在药堂门口，风掀起她袖口一角，露出腕间玉牌。
牌面裂痕深处，一点暗红，正缓缓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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