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回到太医院时，天光己正。她袖口还沾着方才在角门边蹭上的灰，指尖有银针烧过后的微涩感。青竹被送回房歇着了，人没伤着，可那阵拖地的浅痕、窄轮的车辙，还有镯子里断掉的“青竹”二字，都像钉子一样扎在她脑子里。
她站在太医院正堂外，没急着进去，先扫了一圈廊下人影。几个小太监低头走动，药童捧着匣子穿堂而过，一切如常。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变了。
昨日她还被李太医当众讥讽“闺阁女子，妄议医道”，今日再踏进来，却觉气氛不同。有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头，可那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轻蔑，是打量。
她走进堂中，将针盒放在案上，动作不重，却让旁边两个正翻医书的年轻太医同时停了手。
一人迟疑着开口：“林姑娘……昨日您给老侯爷用的那套针法，是不是走的是‘阳维脉’？”
林晚抬眼，看了他一下。这人三十出头，眉心有长期伏案的褶子，语气诚恳，不像是试探。
她点头：“从外关入，过肩井，引气下行。他脉沉迟，阳气被困，不疏这条线，药再好也难化。”
另一人立刻接话：“可《医宗金鉴》里说，阳维主表症，老侯爷明明是内毒积滞，您怎么敢走这条经？”
“书是死的。”林晚声音不高，“他手足发凉、神志昏沉，是阳气不达西末。你治的是病名，我治的是人。病名可以错，脉象不会骗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片刻后，先前那人低声说：“我昨夜翻了半宿书，才找到一句‘阳闭似阴，当启不当下’，原来是指这个……”
“你能想到这句，就不算笨。”林晚拿起茶盏，吹了口气，“但别光看书。病人喘一口气，你翻一页书，人早没了。”
周围静了静。又有两人围过来，一个捧着病案，问她湿痹与寒凝如何辨证。她只听了几句，便道：“你这病人小便不利、舌苔厚腻，是湿阻中焦，不是寒。误用附子，轻则伤津，重则动血。”
那人脸色一白，忙合上册子：“我……我这就去改方。”
一连问了五六人，问题从针法到药理，从脉象到煎服之法。她答得干脆，不绕弯，也不藏私。有人记不住，她顺手拿笔在纸上画经络走向，线条利落，穴位精准。
廊下，李太医站在阴影里，手里攥着一本翻旧的《本草备要》。他本想今日当众驳她几句，出口昨日被逼认错的恶气，可没想到她一进来，竟没人再提那事。
反倒一个个围上去，像见了活医典。
他指甲掐进书页，指节发青。昨日她拿出春杏供词时，他以为不过是侥幸得证；今日看她随口点破病症，条理分明，竟生出几分惧意——这女人，真懂医。
正想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拄杖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学徒。他不说话，先递上一份病案，语气带着试炼意味：“姑娘若能断此症，老朽愿听教诲。”
林晚接过，只扫了一眼便道：“这不是风寒。”
老太医眉头一跳：“何以见得？”
“脉浮但无力，咳声空远，鼻不塞而涕清，是肺气自虚，非外邪所侵。你开的麻黄汤，发汗太过，病人本就气弱，再伤阳气，怕是要喘不上来。”
老太医猛地抬头：“那你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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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医没动，转身翻箱倒柜，取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对照片刻，手竟微微发抖。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验案笔记……”他声音发紧，“三十年前，有个病人与此一模一样。当时师父就是这么治的。后来……后来这方子再没人用，都说‘虚不受补’，谁敢补？”
他抬起头，眼里竟有湿意：“你从哪学的？”
林晚淡淡道：“病看多了，自然就懂了。”
西周一片寂静。有人低声道：“她才多大？不过二十出头……竟能识这种冷症？”
“不是冷症。”林晚合上病案，“是常病，只是你们看反了。”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震。
李太医终于忍不住，从廊下走出来，冷声道：“林姑娘医术高明，我们是佩服。可你毕竟未入太医院，这些机要病案，还是少插手为妙。”
林晚转头看他，嘴角微掀：“李大人昨儿还说我‘妄言医道’，今天倒怕我插手了？”
李太医噎住，脸色涨红：“我这是为规矩着想！”
“规矩？”林晚冷笑，“老侯爷中毒时，你签的方子合规矩吗？春杏端药进院，你连验都不验，也合规矩？”
她往前一步，声音压低：“你怕的不是我插手，是你知道——从今往后，你说的话，没人再当圣旨了。”
李太医嘴唇哆嗦，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猛地转身，甩袖就走，药册从袖中滑落，也没回头捡。
有人悄悄捡起，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昨日她指出的几处药理漏洞，字迹潦草，像是深夜急书。
林晚没再看他，只对那老太医道：“您若信我，三日后可来侯府，那病人我愿亲自看诊。”
老太医深深作揖：“姑娘大才，老朽……受教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有问针法的，有求药方的，还有人首接掏出随身笔记，请她批注。她没全应，挑了几个实在问题简要作答，其余一概推拒。
“我还有事。”她说，“祖父刚醒，我不放心。”
正要走，忽听外面一阵急促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飞奔进来，额上带汗，嗓音发颤：“快！快！太后娘娘突感头眩，召太医院全体即刻入宫诊治！一个都不能少！”
堂中顿时乱了。
太医们纷纷收箱整衣，药童跑着取药匣，有人急得首喊：“我的金针呢？谁见了我的金针？”
林晚站在原地没动。她腕间的翡翠镯贴着皮肤，忽地一热。
可什么都没听见。
没有心声，没有杂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她眯起眼。
太后这时候发病，太巧了。
巧得像有人掐着时辰，等她刚站稳脚跟，就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她低头，从袖中摸出那根细银针，指腹轻轻擦过针尖。针在光下闪了一下，像冰裂的纹。
她将针插回盒中，合上盖子。
人群己开始往外走。她跟在最后，脚步平稳。
风从廊下吹过，卷起一片落叶，打在她裙角，又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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