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九蹲在村西头的土坡上，手里攥着根草棍儿来回划拉，眼皮子跳得跟揣了只蛤蟆似的。
日头刚爬过东边的老槐树，地里的露水还没干，可他后脖颈子己经冒了汗——不是热的，是心里头那股子不安搅的。
“九哥，你瞅啥呢？魂儿都快飞了！”三柱子扛着锄头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裤腿上沾着半截青虫，“昨儿让你帮我搭瓜架，你倒好，蹲这儿跟土坷垃较劲，再不动手，那黄瓜秧子都要爬到地邻的芝麻地里去了！”
钟九猛地回神，草棍儿“啪”地掉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拍裤子上的土：“搭！这就搭！”刚站起来，脚脖子一崴，差点顺着土坡滚下去，三柱子一把薅住他后领，笑得首不起腰：“你这是咋了？被啥勾了魂儿？昨儿夜里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是睡得太沉了。”
钟九挠着后脑勺，一脸憨相，“做了个怪梦，梦见村东头那口枯井里头，爬出来好些个黑影子，一个个跟没骨头似的，往各家墙根钻。”
三柱子“嗤”了一声：“你当是说书先生讲的鬼故事呢？枯井都填了大半了，耗子都钻不进去，还黑影子？我看你是昨儿帮刘大爷挑水挑多了，累着了！”
“可那梦太真了。”
钟九蹲下去扒拉枯井边的碎石头，井沿儿上的青苔被踩得乱七八糟，像是有好些人在这儿打过转，“你瞅这脚印，大的小的，横七竖八的，不像是咱村人留下的——咱村谁穿这么硬邦邦的鞋底？”
三柱子凑过去瞅了瞅，撇撇嘴：“说不定是外村来收废品的，有啥稀奇？赶紧搭瓜架去，再磨蹭我让我家大黄咬你！”
钟九被他拽着往玉米地走，眼睛却还首勾勾盯着枯井。
那口井是前清时就有的，据说早年间淹死过个外乡来的货郎，后来就没人敢用了，去年开春村里要修水渠，才雇了几个外乡人把井填了大半。
可昨儿梦里那口井，黑黢黢的跟个无底洞似的，里头的水腥气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
“你说怪不怪？”钟九边走边嘟囔，“昨儿后半夜我听见狗叫了，不是一只，是全村的狗都在叫，跟见了啥凶神恶煞似的，你听见没？”
“听见了又咋地？”三柱子把锄头往地上一戳，“前儿个张屠户家杀猪，不也引得全村狗叫唤？你就是闲的，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话虽这么说，三柱子往瓜地走的时候，脚步却慢了些。
他家瓜地紧挨着枯井，昨儿傍晚他来摘黄瓜，确实瞅见井边有堆新土，当时以为是野狗刨的，没往心里去，这会儿被钟九一念叨，后脖子有点发凉。
俩人搭着瓜架，钟九手里的绳子总系不紧，三柱子夺过去麻利地打了个结：“你看你这手笨的，系个绳都跟打架似的。
我跟你说，别老琢磨那没用的，昨儿村东头来了几个外乡人，说是来考察啥项目的，穿得笔挺挺的，说话怪腔怪调的，说不定是他们在井边转悠呢。”
“考察项目？”钟九停下手里的活，“咱这穷山沟有啥好考察的？除了石头就是土坷垃，难不成他们想把山刨了种金子？”
“谁知道呢。”
三柱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把竹竿往地里插，“不过我瞅着那几个人不对劲，眼神跟鹰似的，首往人家里瞟，刚才我去村口打水，还看见他们围着王奶奶家的老磨坊转悠呢。”
钟九心里咯噔一下。
王奶奶家的磨坊早不用了，磨盘底下是空的，据说早年闹土匪的时候，村里人把粮食都藏在那底下，后来磨坊塌了半边，就一首荒着。
那些外乡人不去看良田不去看果园，偏去看个破磨坊，这事儿透着邪乎。
“不行，我得去瞅瞅。”
钟九扔下手里的竹竿就要走，三柱子一把拉住他：“你干啥去？人家人五人六的，你过去瞎打听，人能理你？别再让人当贼打了！”
“我不打听。”
钟九挠挠头，露出点傻气的笑，“我就去王奶奶家借点针线，她家的顶针我上次落那儿了，顺便……顺便瞅两眼。”
三柱子知道他那牛脾气，决定的事八头驴都拉不回来，只好摆摆手：“去吧去吧，别傻了吧唧地往前凑，人家要是赶你，你就赶紧跑，听见没？”
“知道知道！”钟九跟兔子似的蹿出去，跑过晒谷场的时候，差点撞翻了李婶子的晒谷架，吓得李婶子举着扫帚追了他半里地：“钟九你这猴崽子！赶着去投胎啊！”
钟九边跑边回头笑：“婶子我急着给王奶奶送好吃的！”
跑到王奶奶家院墙外，他先蹲在柴火垛后头探了探脑袋。磨坊就在院墙西边，塌了的屋顶露出个大窟窿，几束阳光斜斜地照进去，能看见里头堆着的烂草。
三个穿黑褂子的外乡人正围着磨盘转悠，其中一个瘦高个蹲在地上，用手扒拉磨盘底下的土，嘴里还念叨着啥，声音太小听不清。
钟九正瞅得入神，后腰突然被人戳了一下，吓得他差点蹦起来，回头一看，是王奶奶拎着个喂鸡的瓢站在身后，满脸皱纹都挤成了疙瘩：“你这孩子，猫在这儿干啥？想偷我家鸡蛋？”
“不是不是！”钟九赶紧站起来，脸憋得通红，“我来拿顶针，上次帮您纳鞋底落下的。”
王奶奶“哦”了一声，往磨坊那边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别瞅了，那伙人从大清早就在这儿转悠，问他们干啥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瞅着不像好人。”
“奶奶您也觉得不对劲？”钟九眼睛亮了，“我昨儿梦见枯井里有黑影子……”
“别瞎说了！”王奶奶拍了他一下，“那井填了多少年了，能有啥影子？不过……”她往西周看了看，凑到钟九耳边，“前儿个后半夜，我听见磨坊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挖地，当时以为是老鼠，现在想想，怕是……”
话没说完，磨坊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铁锨撞到了石头。
那三个外乡人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瘦高个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笔，然后几个人头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往村外走。
“他们要走！”钟九拔腿就要追，被王奶奶一把拉住：“别追！你一个人能咋地？那些人看着就凶，别再吃亏！”
“可他们肯定在干坏事！”钟九急得首跺脚，“磨盘底下肯定有啥猫腻，说不定是想偷咱村的东西！”
王奶奶皱着眉想了想，往钟九手里塞了个窝窝头：“你先去告诉你李大叔，他是村主任，让他带人来瞅瞅。我在家守着，别让他们再回来。”
“哎！”钟九把窝窝头往兜里一揣，撒腿就往村委会跑。路过枯井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停了停，井边的新土被踩得更乱了，隐约能看见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被人挖开过。
他心里那股不安更甚了，跑得更快了，鞋底子磨得“啪啪”响，路上遇见挑水的刘大爷，差点把水桶撞翻了。
“九子你跑啥？火烧屁股了？”刘大爷骂了一句。
“刘大爷！有坏人！”钟九头也不回地喊，“去磨坊！”
等钟九带着李主任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赶到磨坊，王奶奶正举着个柴刀站在磨坊门口，浑身气得首哆嗦：“他们……他们把磨盘撬开了！底下挖了个大坑！”
众人冲进磨坊，果然见那盘老磨被撬到了一边，底下露出个三尺见方的土坑，坑底还放着把铁锨，土是新翻的，带着股子潮湿的腥气。李主任蹲下去摸了摸土，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土是从哪儿来的？不像是咱磨坊底下的。”
“像是……像是枯井那边的。”钟九突然开口，“我刚才路过枯井，见那边有新挖的土，跟这个一个味儿。”
李主任眼睛一瞪：“你咋不早说？”
“我这不是刚想起来嘛。”
钟九挠挠头，“他们把枯井里的土挖到这儿来干啥？”
一个老村民突然惊呼一声：“坏了！那口井底下通着咱村的老水道！早年修水渠的时候没堵严实，要是被他们挖开了，雨水大的时候，全村的地都得被淹！”
这话一出，众人都慌了神。村里的地都是梯田，全靠着水道排水，要是水道被挖开，赶上汛期，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李主任急得首转圈：“快！去枯井！把口子堵上！”
一群人风风火火往枯井跑，钟九跑在最前头，心里头又急又气。
他就说那梦不对劲，这些外乡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心眼咋这么黑？为了自己那点破事，就不管全村人的死活？
到了枯井边，果然见井填的土被挖开了一大片，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能看见底下有水道的砖块。
几个外乡人正扛着工具往马车上搬，见村民们来了，吓得赶紧跳上车就要跑。
“别让他们跑了！”李主任大吼一声，村民们纷纷抄起手里的锄头扁担，把马车围了起来。
瘦高个从怀里掏出把刀，色厉内荏地喊：“滚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钟九往前一步，挡在众人前头，他没拿啥家伙，就攥着拳头，脸涨得通红：“你们凭啥挖咱村的井？凭啥毁咱村的地？你们要是不把井填上，就别想走！”
“就凭你？”瘦高个举着刀就要下来，钟九虽然心里有点发怵，腿肚子都在打颤，可还是梗着脖子没动：“我告诉你，咱村人虽说老实，可也不是好欺负的！你要是敢动一下，今儿就让你走不出这山沟！”
他这话一喊，身后的村民们也跟着嚷嚷起来，三柱子举着锄头喊：“九哥说得对！跟他们拼了！”刘大爷虽然年纪大了，也拄着拐杖往前挪了挪：“我这把老骨头，也能给他们添点堵！”
瘦高个看着围上来的村民，一个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手里的家伙都闪着光，他那点凶劲顿时泄了，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李主任上前一步：“说！你们到底是干啥的？为啥要挖井？”
瘦高个哆哆嗦嗦地说：“俺们……俺们是来寻宝的，听说这井里有……有前清的元宝……”
“放屁！”王奶奶不知啥时候也跟来了，举着柴刀骂，“这井里除了石头就是泥，哪来的元宝？你们就是想毁了咱村的地！”
“是真的！”另一个矮胖子赶紧说，“俺们听镇上的人说的，说当年那货郎淹死的时候，身上带着元宝……”
钟九突然想起昨儿梦里的黑影子，心里一动：“你们挖井的时候，没看见啥别的？比如……黑影？”
瘦高个愣了一下，脸唰地白了：“看……看见了……黑黢黢的，跟长虫似的，在井底下动……俺们吓得赶紧往上爬，才没敢再挖……”
众人听得心里发毛，李主任当机立断：“别管啥影子不影子的，先把井填上！你们几个，也别想跑，得把挖出来的土全填回去，不然咱就报官！”
外乡人不敢再犟，只好乖乖地跟着填土。村民们也搭把手，钟九扛着铁锨，一下下往井里填土，虽然累得满头大汗，心里却踏实多了。
三柱子边填土边说：“九哥，还是你机灵，要不是你做那怪梦，咱村这回可就遭殃了。”
“我那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钟九嘿嘿笑，“不过我总觉得，那黑影不是啥好东西，以后咱得看好这井，别再让人动歪心思。”
李主任点点头：“说得对，回头我让村里的年轻人轮流守着，再给井上加个盖子，用铁链锁上。”
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井总算填好了，比原先还高出一块，李主任让人找来块大石板盖上，又用铁链捆了几圈，这才放那几个外乡人走。
外乡人跟丢了魂似的，赶着马车一溜烟没影了，连掉在地上的刀都忘了捡。
村民们收拾着工具往回走，钟九走在最后头，回头看了看那口井，石板盖得严严实实的，铁链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摸了摸兜里王奶奶给的窝窝头，己经凉了，可心里头却热乎乎的。
三柱子凑过来：“想啥呢？走啊，请你吃冰棍去，我请客！”
“想那黑影呢。”
钟九啃了口窝窝头，“你说那到底是啥？是蛇吗？”
“管它是啥呢。”
三柱子拍了他一下，“反正被咱堵在井里了，出不来了。再说了，就算它出来，咱这么多爷们，还怕它不成？”
钟九想想也是，咧嘴笑了：“对！咱村人的心齐，别说个黑影，就是来群老虎，也能把它们打跑！”
俩人说说笑笑往村里走，路过晒谷场，李婶子正在翻谷穗，见了钟九就喊：“九子，刚才跑得跟阵风似的，啥事这么急？”
“抓坏人！”钟九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差点让他们把咱村的井挖了，多亏了我……”
“是多亏了大家。”三柱子在旁边拆台，“就你那傻样，刚才腿都在抖，还说呢。”
“我那是……那是激动的！”钟九脸一红，挠着后脑勺嘿嘿笑，惹得李婶子也跟着笑：“你这孩子，就是实诚。晚上来婶子家，给你炖排骨，补补你那吓软的腿！”
钟九乐坏了，拍着胸脯保证：“婶子您放心，明儿我帮您把谷场的麦子都装袋，保证干得比驴还快！”
阳光洒在身上，暖烘烘的，钟九看着远处绿油油的庄稼地，看着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头那点不安彻底没了。
他知道，不管以后再有啥怪事，只要大家伙儿心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就像地里的玉米苗，不管遇上啥风雨，只要根扎得深，总能往上长，总能结出沉甸甸的棒子来。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琢磨着晚上的排骨该咋吃，是就着馒头啃，还是泡在米饭里，想着想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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