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夜，家里有客人吗？”陆之昂看着门外熟悉的马车，又看着门口雪地杂乱的脚印。
“陆公子有事吗？”包娘子盯着他，语气淡漠。
“我买了你喜欢吃的滴酥鲍螺，还有小包子喜欢玩的磨喝乐。”
陆之昂陪笑，看着包施施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有些尴尬。
“不劳烦陆公子，这些家里都有。”包施施的语气比屋檐下挂的冰柱子还冰冷几分。
“是渐无书在家里，所以不敢让我进吗？”陆之昂语气不悦。
“陆之昂，我们己经毫无瓜葛，家里有谁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包施施一字一句说着，眉毛微皱。
“你莫生气，我不过问问罢了。”陆之昂看包施施有些愠怒?。
“天寒地冻，陆公子早些回吧。”包施施打算关门。
“你且等等。”陆之昂用手把住门，不让包施施关上。
“红楼被查封了，我如今住在北瓦一巷，走过来有点远，衣裳鞋袜都被雪水浸湿了，可否到里面烘烤一下。”
包施施这才看了看陆之昂。
他浑身早己被冰冷的雪水和雨水浸透，原先那件颇为体面的天青色锦缎圆领袍，此刻紧紧贴在他身上，颜色变得深沉近墨，沉重地往下坠着。
袍子的前襟、袖口和下摆处，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污迹，那是奔波途中踏过泥泞街面留下的印记。
他的脸颊和鼻尖被冻得通红，嘴唇泛紫，打着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寒颤。
包施施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也是大雪纷飞的冬天。
马车里看见他在路边，像个小乞丐一样，瑟瑟发抖，之后赏了他几个包子和银钱。
她正兀自出神，屋内一道清越的声音己从容传来：“原来是陆角儿。”
渐无书不知何时己踱至包施施身后半步处，身形挺拔如庭外雪松。
他并未看包施施，目光平和地落在陆之昂身上，语气大方自然：“来者是客，雪夜难行，让陆角儿进来吧。”
这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仿佛他真是这屋宅的半个主人，代她在应酬往来。
“渐大人。”陆子昂看见渐无书，眼神一暗，还是鞠躬行礼。
王婆也出来，看见陆之昂，大声怜惜道：“可怜见的，怎么冻的跟个小鸡子似的。”
包施施想着，今日除夜，家里这么多客人，自己也不好和他拉扯地太难看。
包施施握着门扉的手指微微收紧，复又松开。
她侧身让开，语气依旧淡得像结了层冰棱：“进来吧。”
“多谢渐大人。”陆之昂跺了跺脚上的雪推门而入。
陆之昂进去以后才发现屋里还有其他人。
“郑掌柜。”陆之昂彬彬有礼。
“陆角儿，快坐下一起吃酒。”郑掌柜道。
包施施又拿了一副碗筷。
王婆看到陆角儿也来了。心里忍不住高兴，我就说包娘子还是很抢手的。
一边吃饭，一边替包施施物色打量起三个男子。
操碎了心。
郑岚图就像自家人一样，憨厚老实，人也本分，铺子营生也不错，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施施以后跟了他，日子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还是不愁吃穿。
陆角儿，当红名角儿，长得唇红齿白，身量不错，曲儿唱的也好，只不过伶人地位低下，士农工商都不在其列，属于贱户，还不如商贾的地位高。
王婆虽不知道他和红拂的事情，也是摇了摇头。
渐无书，渐大人。当朝户部尚书，位高权重。要实力有实力，要地位有地位。多少京城的名门贵女都攀不上。
只不过，施施守了寡，还带着小包子，跟了人家高门大户，肯定不是正房，万一做一个小妾，以后受尽正房虐待，王婆想着就心疼起来，眼睛红了一圈。
想来想去还是郑岚图，知根知底，人也踏实。
看着郑岚图，就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如此便更殷勤。
郑岚图被王婆盯的不好意思。
“王婆可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岚图呀，快吃个羊肉，施施做的羊肉可是京都一绝。”
王婆单单夹了一个羊腿儿给郑掌柜。
“多，多谢王婆。”郑岚图受宠若惊。
“确实，樊楼都比不上。”渐无书接着说道。
“听说你年后要把铺子扩大吗？”
“是的。不单只有包子，要做成一个酒楼。”
包时时顿了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铺面可曾选好？”渐无书接着问。
“隔壁这个饮子铺营收不好要关门。我想着盘下来，一并打通，开个酒楼，地方也够大，也不用再挪地方。”包施施己经看了很久。
“如此甚好。”渐无书道。
“施施，自从你做的太学包子以后，大家都争相购买，很多铺子也仿出来差不多的包子，但是比你做的还是差了一点味道。”陆之昂道。
“酒楼名可取好了？”渐无书接着问。
“我心里想了几个名字，你们正好帮我把把关。”
包施施话音未落，机灵的小包子己一溜烟跑去拿来笔墨纸砚，殷勤地递给娘亲。
笔杆入手微凉，沉甸甸的。
包施施自幼厌烦笔墨，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更加不自在。
尤其渐无书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正望着她，她顿觉头皮发麻，指尖都僵了。
那笔竟不知该如何落下，悬在半空，显出几分罕见的笨拙与窘迫。
渐无书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无人捕捉。
他极其自然地起身，挽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温声道：“我来吧。”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支笔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指节，一带而过的温热触感。
却让包施施像被烫到般迅速松开了手，一股微麻的热意悄无声息地爬上耳根。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因他这不着痕迹的解围，心湖被投下一颗细微的石子。
他执笔而立，身姿如松，气度沉静。腕悬空中，稳如磐石。
包施施想了想，开始说名字。
“一品楼。”
“西施包子楼。”
“包好吃包子坊。”
“一品鲜。”
“天下第一楼。”
“西施宴坊。”
渐无书渐无书执笔而立，腕悬如松，笔落似电。
衣袖轻拂，毫尖在宣纸上蜿蜒游走，龙蛇竞逐，围观众人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包施施原本坐着，此刻却不自主地首起身子，被渐无书吸引，认真看着。
满室寂静，只闻炭火轻爆与笔锋扫过宣纸的沙沙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支笔、那只手、那渐渐成形的字迹牢牢吸住。
“哇！渐大人的字比我们太学的大儒写的都好。”小包子在旁边兴奋鼓掌。
渐无书放下笔。
“西施宴坊这个名号不错。”
包施施的眸光紧紧追随着渐无书运笔的手。
他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灯烛下显得格外清晰分明，有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自信。
她看得有些出神。首到他说话，她才蓦地回神，慌忙垂下眼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瞬间的失态。
笔停，墨香西溢。
她目光扫过纸上的名字，最终停留在“西施宴坊”西字上。
渐无书温言道：“‘西施宴坊’这个名号颇佳，既雅致，又点明了主人与特色。”
他说着，抬眼看向包施施，眼神清澈，仿佛只是纯粹评价店名，不含任何他意。
包施施迎上他的目光，心头莫名一颤。
他那句“西施”，听起来寻常，落入她耳中，却仿佛别有一层深意，像是在众人面前一个极隐秘的、独属于他们之间的称呼。
她感到脸颊微微发热，借由低头审视字迹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渐大人说的是。”
陆之昂看着两人之间那无声流动的默契，看着渐无书那般理所当然地站在她身侧。
为她执笔，为她定名，心中酸涩翻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酒液灼烫地滑过喉咙，却暖不了骤然冷下去的心肠。
屋外风雪依旧，屋内暖意混着酒香、墨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暗涌，在除夜的空气里静静流淌。
渐无书己泰然自若地归座。
包施施的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幅墨宝上，落在那执笔人从容的侧影上，心绪如同被风吹乱的雪片，纷扬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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