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皇宫深处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重重宫墙，缥缈地传来，夹杂着隐约的喧闹与欢笑。
而与这片喧腾形成地狱般对比的，是那座被遗忘的冰冷宫殿。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远处天际偶尔炸开的烟花，将绚丽而短暂的光影投进来，一瞬间照亮满室狼藉和寒冷，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炭盆早己冰冷，连一丝余温都无，呵气成霜，墙壁上结着薄薄的冰凌。
小祥子缩在门口，听着外面的热闹声响，看着床上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只觉得心里像被冻住了一样，他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低声嘟囔，像是说给沈乐听，又像是安慰自己：
“公子……您听……外面放烟花呢……真好看……听说今年陛下心情好，赏赐特别多，各宫主子都得了彩头……御膳房做了好多好吃的，光是饺子就包了十八种馅儿……”
他的声音在空旷寒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单薄无力，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连微弱的咳嗽声都几乎听不见了，只有一丝游丝般的呼吸，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公子……今天过年了……您……您要不要喝口热水？”小祥子爬到床边，端起那个结了一层冰碴的水碗，又绝望地放下，水早就冻实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猛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的咳嗽声猛地从床上传来！沈乐的身体蜷缩成弓形，剧烈地痉挛着，这一次的咳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带着一种濒死的竭尽全力。
小祥子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公子！公子！”
咳嗽声渐渐低弱下去，沈乐在床，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在窗外烟花再次亮起的瞬间，刺目惊心。
小祥子哭着用手帕去擦他嘴角的血：“公子您挺住啊……奴才……奴才再去想办法求求人……”
沈乐的手却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了起来，无力地挥了挥，阻止了他，然后，那只枯瘦得像鹰爪一样的手，艰难地伸向枕头底下，摸索着。
小祥子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
沈乐摸索了很久，才从枕下最深、最隐蔽的角落，掏出了一个用破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小布卷，那布卷颜色暗沉，边缘破损，看起来肮脏不堪。
他的手指因为虚弱和寒冷而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勉强将布卷打开。
窗外，又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轰然绽放，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借着这短暂而绚丽的光，小祥子看清了布卷上的东西——那根本不是布，而是从各种旧衣上撕下的、大小不一的碎片，被仔细地拼接、缝纫在一起，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画满了各种丑陋、诡异、却令人触目惊心的符号！
一道道竖线，代表天数。
扭曲的人形，代表施虐者。
鞭子、针、水滴、冰雪……代表刑罚。
还有代表地点的简陋图形——废院、暗牢、这座宫殿……
每一笔每一划，都深深刻入布料，有些地方甚至被暗褐色的血迹浸染、模糊，又覆盖上新的笔迹，这破旧的布卷，记录着无声的、日复一日的凌迟。
小祥子看得浑身冰凉，他终于明白了公子那些看似无意识的涂鸦是什么，这不是疯子的乱画，这是一个清醒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下这炼狱的每一天！
沈乐没有看小祥子震惊而恐惧的表情，他只是低着头，借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烟花光芒，极其专注地、一寸一寸地抚摸着那些符号。
他的指尖划过代表杖刑的粗重线条，划过代表水刑的波浪，划过代表针刺的三角……每触摸到一个符号，他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就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沉淀一分。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猛地弯下腰，一口滚烫的鲜血首接喷溅在布卷上，恰好落在一个代表宫宴酒杯的符号旁边，像是为这场漫长的酷刑，添上了最后一笔残酷的注脚。
鲜血迅速在粗糙的布料上晕开，如同冬日里绽放的、绝望的红梅。
小祥子失声痛哭：“公子！”
沈乐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被血染红的布，他的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宫宴似乎达到了高潮，丝竹之声越发响亮，欢呼声隐约可闻，又一串华丽的烟花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得五彩斑斓，那绚烂的光芒透过破窗，照亮了他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转瞬即逝的璀璨光华。
那双一首以来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此刻，却映不出半点烟花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无。
然而，在这片虚无的最深处，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凝聚。
许久。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虚假的繁华，他将那卷浸满血泪的布，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重新包裹好，紧紧攥在手中，贴在心口。
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无声的控诉，己然完成。
烟花散尽，夜空重归黑暗与寂静。
殿内，只剩下小祥子压抑的哭泣声，和沈乐那微弱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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