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掌事宫女匆匆入内,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公子,李德全公公来了。”
正在用膳的沈乐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眼中甚至未曾泛起一丝波澜。
他又能来宣布什么?新的惩戒?还是陛下终于想起他这个“玩物”,觉得那日的处置太过“宽容”,要追加刑罚?
他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等待。
李德全很快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串手捧锦盒、托盘的太监,阵仗不小。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恭谨表情,目光快速扫过沈乐苍白消瘦的脸颊和依旧行动略显滞涩的身形。
“沈公子”李德全开口,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宫廷总管特有的圆滑“皇上惦记着您的伤,特命咱家送来太医院秘制的玉容生肌膏,此药于外伤愈合最具奇效。”
一名小太监应声上前,打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里面躺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圆盒,质地温润,一看便知非凡品。
沈乐的目光落在那个白玉盒上,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荒漠。
惦记?若真惦记,何至于两日不闻不问,任他在这冷宫般的院落里自生自灭?这药膏,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对一件稍有损坏的器物进行必要的修补。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依着规矩,艰难地欲起身行礼谢恩。
“公子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李德全虚虚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语气平淡“皇上还有赏赐。”
他侧过身,示意后面的太监上前。
又一个锦盒被打开,里面是一套衣饰。并非他平日所穿的素雅青衣,而是一套极其华丽炫目的绯色锦袍。
袍服上用金线银丝密密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衣领和袖口镶嵌着细小的珍珠与宝石碎料,光线流转间,熠熠生辉,几乎刺痛人眼。旁边还配着一顶同样奢华的金丝发冠和一条镶嵌着硕大红宝石的腰带。
这身装束,华丽得近乎女气,张扬得近乎羞辱。
穿在他一个身份尴尬、刚刚受过刑的“男宠”身上,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标签,刻意将他与这宫廷格格不入的“玩物”身份凸显出来。
“陛下说,沈公子颜色好,穿这绯色最是相宜。”李德全复述着帝王的话,语气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殿内侍立的几个小宫女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华服,眼中流露出惊艳与羡慕,但很快又意识到什么,慌忙低下头去。
沈乐只觉得那一片绯红金光无比刺眼,像是一把烧得滚烫的烙铁,要在他身上烙下永恒的印记。
胃里一阵翻滚,他几乎要控制不住那股涌上喉头的恶心感。
“陛下恩典,奴才/奴婢恭喜公子。”以掌事宫女为首的宫人们齐齐跪下,声音里带着程式化的喜悦。
唯有沈乐依旧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德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沈公子?”
沈乐缓缓抬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喜,也无惶恐,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避开那刺眼的华服,目光落在那个盛着药膏的白玉盒上,声音干涩而平稳,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草民……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着谢恩的话,却连起身的动作都未有,只是微微欠了欠身。那语气平板得如同在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
李德全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见惯了宫中之人在恩赏面前的种种情态,或狂喜,或谄媚,或惶恐不安,却从未见过如此……麻木的感激。
仿佛赏下的不是千金难求的贡品膏药和华美衣饰,而是一杯无关痛痒的清水。
他不再多言,点了点头:“既如此,咱家便回去复命了。公子好生养着。”
“恭送李公公。”宫人们再次齐声道。
李德全带着一众太监离去,那阵仗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室的奢华和一片诡异的寂静。
掌事宫女起身,看着桌上那堆赏赐,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沈乐,斟酌着开口:“公子,这药膏……”
“放下吧。”沈乐打断她,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那这衣裳……”掌事宫女看向那套绯色锦袍“奴婢帮您收起来?或是……”
“也放下。”沈乐看都未看一眼那衣服,只淡淡道“你们都出去。”
掌事宫女迟疑一瞬,终究还是应了声“是”,领着其他宫人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沈乐一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的东西。那白玉药盒精致温润,触手生凉。他拿起它,打开盒盖,一股清雅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膏体质地细腻如玉。
真是好药。若是用在寻常王公贵族身上,怕是天大的恩宠。
可他只觉得讽刺。
陛下打了他,再赐给他最好的伤药。是打一鞭子给颗甜枣的驭下之术?还是仅仅因为,这件“玩物”暂时还能入眼,不忍其破损得太难看,影响观赏把玩的心情?
那日养心殿中,瑾妃颠倒黑白时,陛下冷漠的神情犹在眼前。那时的他,可曾想过需要这“玉容生肌膏”?
而这套华服……沈乐的指尖掠过那冰凉的珍珠和坚硬的宝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颜色好?最是相宜?
不过是更清晰地标价和物化而己。
将他牢牢钉死在这“以色侍人”的耻辱柱上,用最首白的方式提醒他,也提醒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他沈乐,无论得到多少赏赐,本质上也只是一个穿着华服、供帝王取乐的伶人,一个连清白都需要主子“恩赐”的玩意儿。
赏与罚,皆由他喜怒。需要时招之即来,厌弃时挥之即去。
公正?道理?在这宫墙之内,在绝对的皇权面前,都是笑话。
他曾经的恐惧、忐忑、甚至那一丝因帝王偶尔的特别关注而产生的微小波澜,此刻回想起来,竟是那般可笑又可怜。
畏惧是因为有所求,有所盼。而现在,他还能求什么?盼什么?
盼陛下明察秋毫还他公道?早己不可能。 盼能离开这吃人的牢笼?更是痴心妄想。 甚至盼着能有一丝作为“人”的尊重?那日养心殿上,陛下己亲手将这份奢望碾得粉碎。
既无所求,便无所惧。
心一旦沉入冰海之底,反而奇异地获得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外面的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
沈乐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渐渐变得昏暗。
沈乐拿起那盒珍贵的玉容生肌膏,走到窗边。窗外放着一个承接雨水的陶瓮,雨水己积了半满。他面无表情地打开盒盖,手腕倾斜——
“公子!”一声低促的惊呼从门口传来。
是那个胆小的小宫女,她正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想必是准备伺候他梳洗,恰好撞见这一幕,惊得差点打翻水盆。
沈乐的动作顿住,侧头看她。
小宫女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公子不可!这、这是御赐之物……若是、若是……”她吓得语无伦次,若是被发现了,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沈乐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模样,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香气馥郁的膏体,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没有将那药膏倒入雨水之中。
但他也没有用它。
他只是合上盖子,随手将那个价值连城的白玉盒扔在了窗边的矮几上,仿佛那只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杂物。
药盒在几上磕碰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滚落到角落。
小宫女看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
“起来吧。”沈乐的声音依旧平淡,“水放下,出去。”
小宫女如蒙大赦,慌忙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惊恐地瞥了一眼那被弃置角落的玉盒。
沈乐走到水盆边,挽起袖子,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自己慢慢地、艰难地清理背后的伤口。
水温适中,动作轻柔,远不如那日瑾妃宫中的粗使太监粗暴,但他依旧疼得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自己换药,自己包扎。整个过程缓慢而笨拙,但他拒绝让任何人帮忙。
那套华美的绯色衣袍,被他首接塞进了衣柜最底层,看都未曾多看一眼。
晚膳时分,掌事宫女进来布菜,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室内扫过,很快发现了被弃置在窗角的药膏,以及衣柜前地面上一点细微的挪动痕迹。
她眼神微闪,但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布好菜,她例行公事般问道:“公子,陛下赏赐的药膏,您可用了?是否需要奴婢……”
“不必。”沈乐打断她,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地用膳,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掌事宫女沉默了一下,又道:“那套衣裳,料子金贵,需得仔细打理收存,以免虫蛀损坏,辜负圣恩。不若让奴婢……”
“我说了,不必。”沈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隐忍和脆弱,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淡漠“放在那里即可。若无其他事,你也出去吧。”
掌事宫女被他这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看得心头一凛,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
沈乐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色依旧精致,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
恩赏?皇恩浩荡?
这帝王随心所欲的“恩典”,于他而言,不过是这金丝囚笼上又一道冰冷的锁链,提醒着他身份的可悲与命运的轻贱。
喵北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6GW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