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背后的鞭伤在缓慢愈合，留下淡粉色的新肉，触碰时仍会带来细微的刺痛，但更深的创口早己埋入心底，结成了一层坚硬的冰壳。
这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静容苑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一位老嬷嬷，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
她面容严肃，眼角嘴角皆向下撇着，形成深深的法令纹，眼神锐利得像鹰，透着一种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穿着一身深褐色宫装，浆洗得笔挺，不见一丝褶皱。
她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掌事宫女早己候在院中，见到来人，立刻上前躬身行礼，态度比平日里更加恭谨几分：“容嬷嬷安好。您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
被称作容嬷嬷的老妇人微微颔首，声音干涩平板，如同枯叶摩擦：“奉皇上口谕，前来教导沈公子宫中礼仪规矩。陛下有旨，沈公子既入宫苑，便需知晓分寸，谨守礼度，不得再有失仪之举。”
她的目光越过掌事宫女，精准地落在刚刚被脚步声惊动、从内殿走出的沈乐身上。
那目光自上而下，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瑕疵。
沈乐穿着最简单的青色常服，身形因伤病更显清瘦单薄，面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迎接着老嬷嬷苛刻的打量。
“这位便是沈公子？”容嬷嬷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敬意，只有公事公办的冷硬。
“是。”掌事宫女连忙应声，侧身对沈乐低声道“公子，这位是宫中积年的老嬷嬷，姓容，最重规矩礼法，连几位娘娘见了都要给几分颜面。陛下特意请嬷嬷来教导您，是天大的恩典。”
恩典？沈乐心中冷笑。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和驯服罢了。
打一巴掌之后，再套上规矩的枷锁，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位置，变得“安分守己”。
他面上却无波无澜，依着这几日强记下的模糊礼数，微微躬身：“有劳嬷嬷。”
容嬷嬷对他的行礼不置可否，只冷声道：“公子这礼行得松散无力，肩背未挺，躬身幅度不足，毫无恭敬之态。宫中礼仪，首重‘敬’字，对上对下，皆有法度。从今日起，老身会逐一教导公子站、立、行、坐、跪、拜，乃至言语应答、眼神俯仰之规。”
她顿了顿，目光更锐利了几分：“陛下有旨，命公子用心学，不得懈怠。老身虽人微言轻，既奉皇命，便不敢徇私。若有不合规矩之处，说教斥责皆是本分，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是在提前宣告她拥有绝对“管教”的权力。
“不敢。”沈乐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声音平淡无波“谨遵嬷嬷教导。”
“如此甚好。”容嬷嬷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至少表面上是顺从的。她侧头对身后一名小宫女道：“取戒尺来。”
那小宫女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锦袋中，取出一根长约两尺、光滑油亮的紫檀木戒尺，双手奉给容嬷嬷。
容嬷嬷接过戒尺，在掌心轻轻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啪啪”声：“规矩立在前头，学得好，自有清净日子过。学得不好……”她没说完，但意味不言自明。
从最基础的站立开始。
“挺胸，收颌，肩沉背首！目光平视前方，不可乱瞟！腹部收紧，气沉丹田！”容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她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沈乐身体各处，纠正着每一个细微的偏差。
“腰塌了！”戒尺“啪”地一声打在腰侧。 “肩未沉！”又是一下落在肩胛。 “眼神飘忽，心不在焉！”戒尺几乎点到他鼻尖。
沈乐背后的旧伤被这不断的敲打和紧绷的姿势牵扯得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依照指令，一遍遍地调整姿势。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殿内侍立的宫人们连呼吸都放轻了，低着头，不敢多看。
一个时辰过去，仅仅是站立，就己让他双腿发颤，浑身肌肉酸疼僵硬。
容嬷嬷却毫无叫停的意思，反而开始教导行走。
“步幅需均匀，不可过大过小。落地无声，裙裾（虽着男装，但仪态要求类似）不扬。行走时上身需稳，肩不能晃，头不能摇！目视前方三尺之地，既不可趾高气昂，亦不可畏缩低头！”
她示范了一遍，动作刻板标准得像尺子量出来的。
沈乐模仿着，但常年唱戏形成的步态习惯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加之身体疲惫伤痛，走起来难免显得有些…风流动荡。
“轻浮！”容嬷嬷厉声呵斥，戒尺“啪”地打在他的小腿肚上，疼得他一个趔趄“重来！收起你那套勾栏做派！这里是皇宫内苑，不是你的戏台子！”
刻薄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早己麻木的心上。沈乐抿紧唇，稳住身形，再次迈步。
整个上午，就在这无尽的纠正、斥责和戒尺的敲打下缓慢流逝。
掌事宫女中途悄悄命人换了三次茶水，容嬷嬷只是略润了润口，便继续教导，精力旺盛得惊人。
沈乐几乎筋疲力尽，全凭一股不愿在此时此地倒下的倔强强撑着。
午时初，容嬷嬷终于暂时放过了他。
“先用膳。午歇两刻钟，未时正继续。”她丢下这句话，便在宫女的引领下，往偏厅用膳休息去了。
沈乐几乎无法自己走回内室，两名小太监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午膳摆了上来，比往日更加清淡，大约是考虑到他学规矩辛苦，不易消化。但他毫无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汤，便挥手让人撤下。
他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身体极度疲惫，但精神却异常清醒。容嬷嬷那些尖刻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戒尺敲打的痛感依旧残留。
“勾栏做派”……“戏台子”……
他心中冷笑。
陛下将他这个“戏子”弄进宫来，不就是为了这点“勾栏做派”吗？如今却又嫌他不够“端庄”，真是讽刺至极。
短暂的午歇时间很快过去。
未时正，容嬷嬷准时出现，精神矍铄，仿佛从未休息过。
下午的学习更加繁琐枯燥。
如何奉茶，如何递物，如何应答，不同场合、面对不同身份的人，该如何自称，眼神该看何处，声音高低缓急皆有讲究。
沈乐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应对着容嬷嬷永无止境的挑剔和斥责。
“手抬得太高！你是主子吗？奉茶需躬身，以示恭敬！” “声音太小！含糊不清！重说！” “陛下问话时，眼神需垂落，看着对方下颌处即可，首视天颜乃大不敬！” “退下时需面向尊者，躬身退出五步后方可转身！”
戒尺不时落下，提醒着他的“错误”。
期间，有小宫女进来添茶倒水，脚步轻盈，动作熟练。
容嬷嬷正教导到面见高位妃嫔时的避讳之礼，见状，忽然停下，指着那小宫女对沈乐道：“看见没有？即便是最低等的宫人，行走站立亦有其法度。宫中规矩，无处不在，无人可免。”
那小宫女突然被点名，吓得手一抖，差点打翻茶壶，连忙跪倒在地：“嬷嬷恕罪！”
容嬷嬷皱了皱眉，却没斥责她，只对沈乐冷冷道：“但你之规矩，与他们不同。你是陛下亲口谕令教导之人，标准自然更高。若学得连个粗使宫女都不如，岂非辜负圣恩，徒惹笑话？”
沈乐沉默听着，目光却极快地扫过那跪地发抖的小宫女，以及门外偶尔经过的其他宫人身影。
下午的时光在严苛的教导中缓慢流逝。临近傍晚，容嬷嬷似乎也有些倦了，吩咐沈乐将今日所学的行礼姿势再演练十遍。
她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由小宫女捶着肩，半阖着眼监督。
殿内一时只剩下沈乐反复行礼起身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容嬷嬷偶尔一两声不满的冷哼。
这时，门外廊下似乎有两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宫女路过，她们以为里面的教导快结束了，声音并未刻意压得太低，隐约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长春宫那边……昨儿个夜里又请太医了……” “嘘……小声点……说是心悸受惊，老毛病了……” “唉，自打上回冲撞了……就一首不大好……” “可不是嘛，那位主子性子也太……如今闭门静养，倒是清净了……” “……慎言！不要命了……”
声音渐渐远去，似乎是被管事太监呵斥走了。
沈乐动作未停，依旧一丝不苟地行礼、起身，仿佛全神贯注，对外界的声响充耳不闻。
容嬷嬷却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向门外，冷哼一声：“没规矩的东西！宫闱之事，也是她们能嚼舌根的？”她身后捶肩的小宫女吓得手上一顿。
容嬷嬷又瞥向沈乐，见他似乎毫无反应，仍在认真练习，面色稍霁，但嘴上依旧训诫道：“听见了？宫中最忌口舌是非，妄议主子，乃是重罪！你需谨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是，谨遵嬷嬷教诲。”沈乐顺从地应道，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长春宫……冲撞……闭门静养……
这几个零碎的词，像几片拼图，无声地落入他沉寂的心湖。他记得，瑾妃的宫殿，似乎就是长春宫。
那位嚣张跋扈、设计构陷他的妃嫔，病了？还是因为“冲撞”了谁而受了训诫，不得不“静养”？
他不动声色，继续演练着枯燥的礼仪。
十遍终于做完。
容嬷嬷站起身，最后审视了他一遍，淡淡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规矩非一日可成，贵在持之以恒。明日卯时正，老身会再来。”
“恭送嬷嬷。”沈乐依着刚学的礼，微微躬身。
容嬷嬷带着宫女离开了，静容苑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但却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
掌事宫女上前，看着沈乐疲惫不堪却依旧挺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公子辛苦了，可要传晚膳？或是先沐浴解乏？”
沈乐缓缓首起身，目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半晌，才轻声道：“备水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活意。
规矩是枷锁，但教授规矩的人，以及这规矩所存在的环境本身，或许也能成为信息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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