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的“教导”如同每日敲响的晨钟,精准而严酷。
卯时正,她必定出现在静容苑,带着那根油亮的戒尺和刻板的规矩,将沈乐本就拘谨的言行束缚进更僵硬的框架里。
沈乐依旧沉默地承受着。
他的行礼姿势日渐标准,行走坐卧渐合“法度”,眼神低垂,语气平稳,仿佛真的成了一尊被规矩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玉像。唯有那双过于沉静的眸子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光。
这日午后,容嬷嬷因宫中另有事务,提前半个时辰结束了教导。沈乐得以片刻喘息,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被规矩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木,神色空茫。
殿外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是几个小宫女在廊下偷闲。容嬷嬷不在,她们的胆子似乎也大了些。
“……真是铁打的不成?日日如此,我看着都累。” “嘘……小声些!那位耳朵灵着呢……” “怕什么,刚歇下……诶,你们听说没,长春宫那位,好像大好了?” “真的?前几日不还说夜不能寐,心悸难受吗?” “谁知道呢……许是陛下关怀,心情舒畅了呗……昨儿还听说陛下赏了东珠过去……” “啧啧,到底是妃主子,恩宠就是不一般……” “可不是嘛,哪像咱们这儿……冷灶冷灶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夹杂着几声模糊的窃笑,随后是脚步声远去。
沈乐端起桌上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长春宫,瑾妃,恩宠依旧。那日的“冲撞”与“静养”,似乎并未对其造成任何实质影响。
帝王的庇护,如此显而易见。
他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深宫之中的风向,变得比戏台下的看客脸色还要快。
正沉思间,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动静,不同于往日宫人行走的轻悄。
掌事宫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惊讶与谨慎:“翠浓姑娘?您怎么得空过来了?”
翠浓?沈乐眸光微凝。瑾妃身边那个心腹大宫女?
只听一个娇脆又带着几分倨傲的女声笑道:“怎么?静容苑如今门槛高了,我来不得?”
“姑娘说笑了,您快请进。”掌事宫女连忙道。
脚步声渐近,殿门被推开。果然是翠浓。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光鲜,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簇新宫装,头戴珠花,眉眼间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得意劲儿,与那日在静容苑打碎玉观音时的慌张判若两人。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几个精美的锦盒。
翠浓踏入殿内,目光先是习惯性地带着挑剔扫视一圈,最后落在窗边的沈乐身上。
她脸上立刻堆起一个夸张的、毫无温度的笑容,草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奴婢给沈公子请安了。”
沈乐放下茶杯,并未起身,只淡淡看着她:“翠浓姑娘有事?”
翠浓掩口一笑,声音甜得发腻:“可不是有天大的喜事么!托公子您的福,我们娘娘凤体安康,陛下圣心宽慰,昨日特地赏了好些珍品补药到长春宫。我们娘娘心慈,念着公子前些时日也受了惊,身子想必需要调养,特地拣选了这几样上好的温补之物,命奴婢给公子送来,以示关怀体恤之意。”
她说着,示意身后的小宫女将锦盒一一放在桌上,并逐一打开。
第一个盒子里是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须发俱全。 第二个盒子里是色泽莹润的燕窝。 第三个盒子略小,里面是几个瓷瓶,贴着红签,写着“益气养血丸”、“安神定惊散”等字样。
“娘娘说了”翠浓笑吟吟地看着沈乐,语气意味深长“公子身子骨弱,又初来乍到水土不服,须得好好补一补,安安神,定定心。这宫里日子长着呢,身子好了,才能……长久地伺候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毒针,句句关怀,字字戳心。
掌事宫女站在一旁,垂着眼,不敢出声。殿内其他宫人也皆屏息凝神,气氛一时凝滞。
沈乐的目光扫过那些“温补之物”,最后落在翠浓那张写满虚伪笑意的脸上。瑾妃会好心给他送补药?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微微颔首:“瑾妃娘娘厚爱,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草民身份卑微,实在当不起如此珍贵的赏赐,还请姑娘带回,代草民谢过娘娘美意。”
翠浓似乎早料到他会推辞,笑容不变,声音却抬高了几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哎哟,我的公子爷,这可是娘娘亲自吩咐下来的恩典,您若是不收,岂不是辜负了娘娘一番心意?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娘娘体恤下人的一点心意罢了。您要是不收,奴婢回去可没法交代,娘娘若是怪罪下来,说您瞧不上长春宫的赏赐,那奴婢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她一番话连削带打,既抬出瑾妃压人,又将“瞧不上”的大帽子扣了下来。
掌事宫女见状,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既是娘娘赏赐,也是一片关怀,您就……收下吧?”她语气犹豫,显然也知此事蹊跷,但更不敢开罪长春宫。
沈乐沉默了片刻。
这赏赐拒绝对方案不会善罢甘休,只会给静容苑招来更大的麻烦。硬抗绝非明智之举。
他抬眼,看向翠浓,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既如此,草民便愧领了。多谢娘娘恩典,有劳姑娘跑这一趟。”
翠浓脸上笑容更盛,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公子客气了。东西既己送到,奴婢就不打扰公子静养了。娘娘嘱咐了,这些补品需得按时服用,尤其是这益气养血丸,每日早晚各一丸,温水送服,最是滋养不过。公子可千万别忘了。”
她特意指了指那个装着药丸的瓷瓶,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沈乐一眼,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小宫女告辞离去。
殿门重新合上。
桌上的锦盒散发着药材特有的清香,却让整个内殿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掌事宫女看着那些东西,面露难色,迟疑地看向沈乐:“公子,这……”
“收起来吧。”沈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这药丸……”掌事宫女拿起那个白瓷瓶,只觉得烫手得很。
沈乐接过瓷瓶,拔开红布塞子,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在掌心。药丸圆润光滑,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
他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那丝甜腻气味似乎更明显了些,与他记忆中某种令人不适的味道隐隐重合。
他在戏班走南闯北,见过些市面,也曾闻过类似的气味——那是某些特殊药材或是……毒物才会带有的异香,常被更浓郁的药香掩盖。
心跳微微加速,但他的手指稳如磐石。
他将药丸放回瓶中,塞好塞子,递给掌事宫女,语气平淡:“一并收入库房。日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我虚不受补,太医有嘱咐,需饮食清淡,不宜滥用补药。”
掌事宫女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接过瓷瓶,如同接过一块烧红的烙铁,低声道:“是,奴婢明白。”她手脚麻利地将所有锦盒盖上,命人仔细登记后,赶紧拿下去收好,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沈乐独自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瑾妃……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再次出手了。
这次不再是简单的构陷杖责,而是更阴毒、更不易察觉的手段。赏赐下来的东西,若吃出了问题,谁又能说是长春宫的责任?只怕还会落得一个“福薄命贱,无福消受”或是“自己身子不争气”的名声。
那“益气养血丸”……绝对有问题。即便不是剧毒,也绝非善物。
这次是明目张胆的赏赐,下一次呢?会不会是更防不胜防的手段?饮食?熏香?日常用具?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静容苑,看似平静,实则早己危机西伏。
陛下那点微不足道、时有时无的“兴趣”,根本不足以成为他的护身符,反而成了催命符。
容嬷嬷的规矩,翠浓的笑里藏刀,瑾妃的步步紧逼……这一切都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要将他彻底困死在这金丝囚笼之中。
不能坐以待毙。
沈乐的目光再次落向窗外。
庭院角落,那个胆小的小宫女正拿着扫帚,心不在焉地打扫着落叶,眼神却不时惶恐地瞟向殿内。
沈乐的指尖停顿下来。
或许……他需要换一种方式“听”了。
仅仅被动地捕捉只言片语,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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