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稀,寒风刮过宫墙,发出呜呜的声响。静容苑早己熄了灯火,一片沉寂。沈乐浅眠中,忽被院外一阵急促却不失章法的脚步声惊醒。
他瞬间睁开眼,黑暗中,眸光清冽,毫无睡意。
紧接着,是掌事宫女压低却难掩惊慌的应对声,以及一个略显尖细的、属于帝王近侍太监的嗓音。
“陛下口谕,召沈乐即刻前往养心殿见驾。”
又来了。
沈乐的心猛地一沉,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屈辱与无奈的情绪再次涌上,但很快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他沉默地起身,无需宫人催促,自己熟练地换上见驾的常服。动作间,背后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掌事宫女匆忙进来,点亮烛火,脸上带着担忧与惶恐:“公子,李公公亲自来了,车驾就在外面……”
“知道了。”沈乐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声音平静无波。
走出殿门,李德全果然站在院中,身后跟着软轿和一行沉默的内侍。
见到沈乐,他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微微颔首:“沈公子,请吧。陛下今夜心情不甚爽利,公子还需……仔细应对。”
这似是提醒,又更像是一句程式化的告诫。
沈乐默然一礼,弯腰坐上软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寒冷的空气,也隔绝了他最后一点表情。轿子被稳稳抬起,快速而安静地穿梭在漆黑冰冷的宫道之间。
养心殿东暖阁依旧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却压不住一股凝滞压抑的低气压。
尹君落并未坐在龙案后批阅奏折。他独自临窗而立,身着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烦躁。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仿佛在与那无边黑暗无声对峙。
李德全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沈乐到了。”
尹君落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挥了下手。
李德全会意,躬身退下,并示意所有侍立的宫人也一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殿门。
偌大的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静得能听到烛火哔剥的轻微爆响,以及彼此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沈乐依规矩,无声地跪伏下去:“草民叩见陛下。”
尹君落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叫他起身。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良久,就在沈乐觉得膝盖开始刺痛时,尹君落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阴郁:“起来。唱支曲子。”
没有指明唱什么,也没有往日的狎昵或命令口吻,更像是一种烦躁之下的随口要求。
沈乐缓缓起身,垂首立在一旁。唱曲?深更半夜,将他从床上拉来,只是为了听曲?
他略微抬起眼,快速扫过帝王背对着他的身影。那背影紧绷,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负,又像一头被无形牢笼困住的困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与……孤冷。
沈乐沉默着。唱什么?迎合他?唱那些欢快婉转的调子?只怕会立刻触怒这明显情绪极糟的帝王。
他忽然想起容嬷嬷今日无意中提及,前朝似乎因边关军饷之事争论不休,陛下为此大发雷霆……
心念微动。
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没有选择任何熟悉的戏文唱段,而是压低嗓音,用一种极其低沉悲凉的调子,缓缓哼唱起一首流传于边关、带着血与沙气息的古老戍歌。
歌词早己佚散,只剩苍凉的旋律,呜咽般回荡在温暖的殿阁中。
“秋风萧萧啊边草黄……孤城落日寒甲光……” 他即兴填了些破碎的词句,声音沙哑而压抑,没有戏台上的技巧与华彩,只有最原始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悲怆与苍茫。 “家乡远啊……归路长……白骨埋荒疆……何人思断肠……”
歌声低沉哀婉,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浸透了边关的寒霜与士卒的血泪,带着绝望的思念和无尽的荒凉,在这寂静的深宫里弥漫开来。
尹君落背对着他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沈乐的歌声没有停,他甚至微微阖上了眼,不再去看那帝王的背影,只将自己此刻的心境——那被囚禁的绝望、无言的悲愤、对遥远过去和渺茫未来皆不可得的茫然——悄然融入了这悲凉的曲调之中。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一折戏终付山河“……明月曾照旧时窗……而今独映……刃上霜……”
歌声渐歇,余韵却如同泣诉,久久萦绕不散。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忽然,背对着他的尹君落,肩膀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沈乐捕捉到了。
接着,是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溢出的叹息。
那叹息里,竟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与孤独。像一个卸下了所有帝王威仪、挣脱了所有朝堂纷争的、纯粹的“人”,在无人可见的深夜里,流露出的一丝真实脆弱的缝隙。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帝王,更像一个被重重枷锁困住的囚徒。
沈乐的心,猛地被触动了一下。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讶异,有一丝近乎可笑的荒谬感,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原来,这冷酷无情的帝王,也有如此……不堪重负的时刻?
然而,这脆弱的缝隙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尹君落猛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己看不到丝毫疲惫与脆弱,只有被窥见软肋后的勃然怒意和冰寒刺骨的冷漠。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滚着骇人的风暴,死死盯住沈乐,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谁准你唱这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而暴戾,打破了方才那片悲凉的宁静“靡靡之音,动摇军心!你是在讽刺朕吗?!啊?!”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瞬间笼罩下来。
沈乐心头一凛,立刻跪伏在地:“草民不敢!草民只是……只是随口哼唱,绝无他意!请陛下恕罪!”他伏在地上,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而剧烈跳动。
尹君落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怒气未消。他一步步逼近,玄色的袍角停在沈乐眼前。
“抬头。”
沈乐依言缓缓抬头,对上那双盛怒的、却似乎又隐藏着一丝别样情绪的帝王之眼。
尹君落俯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看清他内里最真实的想法。看了半晌,他忽然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不知是针对沈乐,还是针对他自己。
“唱得……倒是有几分味道。”他的语气古怪,怒意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难以捉摸的情绪“看来这些日子,容嬷嬷倒是没白费功夫,没把你那身勾栏习气全磨掉。”
这话不知是褒是贬。
沈乐垂下眼睑,不敢接话。
尹君落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淡漠,却似乎比之前更加疲惫:“滚下去。”
“是,草民告退。”沈乐如蒙大赦,立刻叩首,起身,低着头,一步步快速而安静地退出了东暖阁。
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那一丝诡异而短暂的微妙连接。
李德全安静地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似乎并不意外,只无声地做了个手势,示意软轿准备送回。
坐在回程的软轿上,沈乐的心依旧无法平静。
尹君落那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与孤独,以及随后更加猛烈的恼怒,反复在他脑海中交织。
那是什么?是错觉吗?
还是说,在那冷酷无情的帝王面具之下,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枷锁?
而这个发现,并未让他感到丝毫快意,反而生出一种更深的寒意和荒谬感。
他们之间,一个施虐,一个受难;一个掌控一切,一个命如草芥。本该是泾渭分明,恨意清晰。
可方才那短暂的一瞬,那通过悲凉曲调诡异连接的一瞬,却让这一切变得扭曲而复杂起来。
他用力掐紧自己的掌心,试图驱散脑中那些不该有的、危险的想法。
不要被迷惑。
那只是帝王一时的心血来潮,或是情绪失控。 无论他表现出何种脆弱,都改变不了他冷酷残忍的本质,改变不了自己身为玩物的处境。
心,必须重新冷硬起来。
夜色更深。软轿在静容苑门前停下。
沈乐走下轿子,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没有一丝光亮。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的波澜与疑问,再次死死压回那一片冰封之下。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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