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
两名沉默的太监准时出现，一左一右“护送”着沈乐，沿着固定的路线，走向御花园西侧的芷兰苑。
天气比前几日更冷了些，呵气成霜。园子里人迹罕至，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
行至一处假山环绕的僻静小径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和斥骂声。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这么点事都做不好！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一个尖利的太监声音骂道。
“刘公公饶命！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这就擦干净！”一个带着哭腔的、更年轻的声音哀求着。
沈乐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扫过去。只见一个穿着低级太监灰布袍子的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拭着面前另一名穿着体面些的太监袍角上的污渍。
地上翻倒着一个食盒，几样精致的点心滚落在尘土里，其中一个似乎摔碎了，油腻的馅料沾污了那名刘公公的鞋面和袍角。
那刘公公嫌恶地一脚踢开小太监的手：“滚开！笨手笨脚的！这可是新发的袍子！瞧你这点出息！回头再跟你算账！”他骂骂咧咧地，又狠狠瞪了那小太监一眼，这才拂袖而去，留下那小太监瘫坐在地上，看着一片狼藉，绝望地小声啜泣。
沈乐认出，那哭泣的小太监，正是静容苑里那个总是低着头、眼神惶恐的小禄子。而那名离去的刘公公，似乎是某个妃嫔宫中的管事太监。
两名陪同太监显然也认出了那刘公公，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几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漠然，只催促道：“公子，这边走，莫要耽搁了时辰。”
沈乐却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地上那些沾了尘土的精致点心，又看了看小祥子那身比之前更加破旧单薄的灰布袍子，以及他冻得通红、还在不停擦拭眼泪的手。
“等一下。”沈乐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两名陪同太监愣了一下。
他缓步走到小祥子面前，蹲下身。
小祥子吓得忘了哭，惊恐地抬头看着突然靠近的沈乐，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沈、沈公子……”
沈乐没有看他，只是伸出手，将那些尚未完全摔坏、只是沾了些许尘土的点心，一一捡拾起来，放回翻倒的食盒里。
“这点心……”沈乐拿起一块做成花瓣形状、只是边缘磕碰了一点的芸豆卷，看了看“只是沾了点灰，拍干净，或许还能吃。”
小祥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反应。
旁边的一名陪同太监忍不住皱眉，出声提醒：“公子，这……污秽之物，恐脏了您的手。还是快些走吧。”
沈乐仿佛没听见，将最后一块完好的点心捡回食盒，盖好盖子，然后从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素白手帕，递到小祥子面前。
“擦擦吧。”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小祥子看着那块干净得不像话的手帕，又看看自己脏污的手和衣袖，不敢去接，只是惶恐地摇头：“奴、奴才不敢……奴才脏……”
沈乐的手没有收回，只是静静举着。
小祥子颤抖着，终于小心翼翼地接过手帕，却不敢真的用来擦脸擦手，只是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哽咽着低声道：“多、多谢公子……”
“为何哭？”沈乐问，目光落在他破旧的衣领和冻裂的手背上“只是打翻了点心？”
小祥子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充满了绝望：“那、那些点心……是刘公公吩咐送去给永和宫画眉姐姐的……如今打翻了，刘公公定不会饶我……这个月的月钱怕是又要扣光了……我娘还等着钱抓药……”
他说着，眼泪又滚落下来，滴在尘土里。
沈乐沉默了片刻。永和宫？画眉？他似乎听哪个宫女提起过，是某位不太得宠的嫔妃住处。
“起来吧。”沈乐说道。
小祥子怯生生地站起身，依旧不敢抬头。
两名陪同太监在一旁看着，脸色有些不好看，却又不敢强行阻拦沈乐，只能再次催促：“公子，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沈乐站起身，最后看了小祥子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跟着两名太监离开了。
回静容苑的路上，两名太监一言不发，但眼神交换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之后几日，沈乐依旧每日去御花园散步。
有时会在僻静处看到小祥子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吃力地清扫落叶，见到他们过来，会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到路边，深深低下头。
沈乐从未主动与他说话，只是目光会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一瞬。
首到有一次，小祥子或许是太累了，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旁边的枯草丛里。沈乐恰好经过，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胳膊一下。
小祥子吓得浑身一僵，站稳后立刻退开好几步，脸都白了：“多、多谢公子！奴才该死！”
沈乐收回手，淡淡道：“路滑，小心些。”
“是、是……”小祥子连声应着，头垂得更低了。
但下一次，当沈乐散步经过时，小祥子虽然依旧躲避，但那惊恐似乎淡了一点点。
又过了一日，沈乐在一处背风的假山后稍作停留，两名陪同太监在不远处守着，低声交谈着什么。
小祥子正拿着簸箕在附近收拢枯叶，磨磨蹭蹭地，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趁着太监没注意这边，极快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沈乐说了一句：“公子……您、您要小心……汤……”
话没说完，看到一名陪同太监目光扫过来，他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飞快地拿着簸箕跑开了。
沈乐站在原地，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但那一刻，他心中的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汤？
是指之前那盅参芪鸡汤？还是另有所指？
这个小太监，是在回报他那日微不足道的“援手”吗？
他依旧每日散步，每日见到那个怯懦卑微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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