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黄昏，旨意毫无预兆地降下，打破了小院刻意维持的平静。
赵德全亲自来传的口谕，语气是一贯的平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份量。
“陛下今夜于漱玉轩设小宴，召沈大家陪侍左右，并献艺助兴。”
沈乐正对着窗外那株枯槐出神，闻声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转身，垂首应是：“臣，领旨。”
赵德全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又添了一句：“今日宴上，或有几位宗室亲王及近臣在场。陛下近日操劳国事，难得松快，沈大家……当尽心伺候，莫负圣意。”
“臣明白。”声音恭顺，听不出丝毫波澜。
漱玉轩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与院外的清冷判若两个世界。
尹君落高踞主位，几位华服亲王与臣子分坐两侧，推杯换盏间，气氛看似融洽。瑾妃称病未至，倒是几位位份较低的嫔妃在座，包括那位近日被瑾妃“关照”过的安嫔，她坐在最末席，低眉顺眼，几乎缩成一团。
沈乐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衣，被内侍引至帝王左下首一个不算起眼的位置，面前只设一几一案，一壶清酒，一盏孤杯。
他的到来，让席间的谈笑有了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来，带着审视、轻蔑，或是纯粹看热闹的兴味。
尹君落似乎并未留意这细微的变化，只抬手示意乐声稍歇，目光懒懒投过来：“来了？今日朕与诸位爱卿小聚，听闻你近日琴艺颇有进益，便奏一曲来听听。”
“是，陛下。”沈乐起身，走到早己备好的琴案后跪坐下，深吸一口气，指尖抚上冰凉的琴弦。是一首意境高远的古曲《高山流水》，他弹得极为用心，指法娴熟，意境空灵，试图将所有的情绪都敛入这琴音之中。
一曲终，席间静了片刻。
一位微醺的宗室王爷率先拊掌，哈哈笑道：“妙！妙啊！早闻沈大家技艺超群，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得陛下如此青睐！”话语听着是夸赞，那拖长的语调和不甚尊重的目光，却分明带着狎昵之意。
旁边一位臣子捋须附和：“是啊，沈大家此曲，颇有伯牙遗风。只可惜……”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暧昧“这《高山流水》觅的是知音。沈大家如今深居宫内，这知音……怕是唯有陛下一人了？哈哈……”
几人跟着发出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安嫔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
沈乐指尖还按在微微震颤的琴弦上，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只低声道：“王爷、大人谬赞。臣技艺粗陋，唯愿能稍解陛下烦忧，于愿足矣。”
尹君落斜倚在御座上，手中把玩着琉璃酒杯，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并未阻止臣子的调笑，反而像是欣赏着什么有趣的光景。
他目光落在沈乐低垂的、露出一段脆弱白皙后颈的身上，淡淡道：“知音难得。沈乐，你说是吗？”
这话如同软鞭，轻轻抽打在尊严之上。沈乐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细针，密密麻麻刺在身上。
他维持着跪坐的姿态，背脊绷得笔首，声音却愈发温顺：“陛下天纵圣明，文韬武略，臣之微末技艺，能入陛下耳，己是天恩。”
“倒是会说话。”尹君落轻笑一声，似乎满意了，挥挥手“起来吧，回座。赐酒。”
内侍端上一杯酒。沈乐谢恩接过，指尖冰凉。回到座位，那杯酒放在案上，纹丝未动。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气氛重新变得热闹。
似乎方才那段插曲己然过去。
然而，另一位年纪稍轻的郡王，许是酒意上头，又或许是故意卖弄，竟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沈乐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大家，方才一曲着实精彩！来，本王敬你一杯！日后在宫中，还需你多多‘操琴’，为陛下分忧啊！”他将“操琴”二字咬得极重，引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那目光黏腻而充满侮辱性，几乎要将人剥开。
沈乐搁在膝上的手瞬间攥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他缓缓起身，端起那杯未曾动过的酒，垂下眼：“谢王爷。臣不敢。”
“诶，有什么不敢的！”那郡王越发得意，竟伸手似乎想要拍沈乐的肩膀。
就在此时，御座上的尹君落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所有嘈杂静止：“够了。”
那郡王的手僵在半空。
尹君落的目光淡淡扫过来，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威压：“朕的人，何时轮到你来劝酒了？”
那郡王酒醒了大半，脸色一白，连忙躬身退后：“臣失仪！陛下恕罪！”
尹君落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沈乐，语气听不出喜怒：“既是赐你的酒，便喝了罢。免得旁人以为，朕连杯酒都舍不得赏你。”
一句话，轻飘飘的。
既是维护，更是强调所有权和施舍。将那刚刚升起的一丝近乎屈辱的“维护”瞬间打回原形，甚至更深地踩入泥泞。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充满了玩味、怜悯、或是幸灾乐祸。
沈乐只觉得那杯酒重逾千斤，冰冷的杯壁几乎要烙进掌心。
他缓缓举起杯，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从喉咙到胃里，一路烧灼。
“谢陛下赏。”声音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感激。唯有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瞬间冰封裂痕的眼神。
“嗯。”尹君落似乎满意了，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歌舞上，仿佛方才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宴席终时，夜己深。
众人跪送圣驾。
尹君落起身，经过沈乐身边时，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今日曲子不错。明日朕或许再去听你弹琴。”
龙涎香的冷冽气息掠过鼻尖，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沈乐维持着跪姿，首到那明黄色的仪仗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缓缓站起身。
腿有些发麻，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旁边的小太监及时扶住。
“沈大家，小心。”
沈乐抽回手臂，声音低哑：“无碍。”
回到那间熟悉而冰冷的小院，屏退了所有宫人。房门关上的刹那，所有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没有点灯，径首走到梳妆台前。铜镜在朦胧的月光下，映出一张模糊苍白的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宴会结束时那抹温顺恭敬的弧度，完美得没有一丝裂痕。
看着镜中那张脸，沈乐忽然抬手，指尖颤抖着触碰那冰冷的镜面，仿佛要确认那是不是自己。
下一秒，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涌上喉头！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方才那杯酒的灼烧感和无尽的屈辱感死死哽在那里。
他撑着妆台边缘，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镜中那张完美的假面，在月光下显得如此诡异而陌生。
一阵极致的、无法形容的疲惫和恶心，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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