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袅袅，是尹君落惯用的龙涎香，奢靡而霸道，无孔不入地缠绕着他，如同那个男人无处不在的掌控。
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太监小祥子端着刚煎好的安神汤，低着头，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白瓷碗放在沈乐手边的梨木小几上。
“公子，该用药了。”小禄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乐像是被惊醒，眼睫微颤，缓缓转过头。
他的视线在那碗浓黑的药汁上停留一瞬，随即抬起，落在小祥子惶恐不安的脸上。
“今日……似乎比往日更苦些？”沈乐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说话。他并未看那药碗，只是看着小禄子。
小祥子肩膀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回、回公子，是太医吩咐……说公子近日心绪不宁，加重了黄连和酸枣仁的份量，安神效果才好。”
“是安神，还是让我终日昏沉，无力他顾？”沈乐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却让小祥子猛地一颤，脸色霎时白了。
“公子明鉴！奴才万万不敢！太医确实是那般吩咐的，李公公也亲自看过方子……”小祥子急急分辩，几乎要跪下去。
沈乐却忽然微微倾身，靠近了他些许，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昨夜……西边冷宫附近，似乎不太平静？”
小祥子猛地噎住，瞳孔因惊吓而放大，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西周，才用气声回道：“公子……您、您怎么知道？奴才也是早上听扫洒的小柱子偷偷说了一嘴，说昨夜后半夜，好像有侍卫往那边增派了人手，还隐约听到呵斥声……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又触了霉头。公子，这事儿可不敢乱打听，沾上冷宫，没个好……”
“是么。”沈乐慢慢靠回软垫，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只是昨夜似乎听到了些动静，随口一问罢了。”他沉默片刻，指尖在小几上无意识地划着圈“这宫里，总是这样不太平。就像前几日那宫宴，好端端的，竟也能闹出那么大动静。”
小祥子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可不是么……奴才当时腿都软了。那位……陛下当时的神色，真是吓死人。公子您……”他小心地觑着沈乐的脸色“您后来没事吧？陛下他……”
“我能有什么事。”沈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却毫无笑意的弧度“不过是一曲唱完，陛下觉得不合心意，训斥了几句罢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是吗？”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只是可惜了那盘紫玉葡萄，瞧着倒是新鲜，还没尝过半颗，就全祭了地砖。”
小祥子讷讷不敢言。那日尹君落震怒，将整张案几掀翻，珍馐美酒砸了一地的场景，他此刻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根本不是什么“训斥几句”。
沈乐忽然转回头，视线精准地捕捉住小禄子躲闪的目光：“小祥子，你入宫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小祥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话题跳转至此，老实答道：“回公子，奴才家里穷，爹娘都是给人帮佣的，后来地里实在活不下去，才……才把奴才送进来的。”
“哦……帮佣。”沈乐轻轻重复了一遍，眼神飘忽了一瞬“那你也见过些世面。比我一首困在这西方天地里强。我自小学戏，班主管得严，除了登台，等闲也不让出门。都说京城繁华，西市的胡饼，东街的糖人，护城河边的画舫……我也只是听过，从未见过。”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真实的怅惘，但很快又消散了“如今进了宫，更是连宫门朝哪边开都快忘了。”
小祥子听得心里有些发酸，忍不住道：“公子……您别想这些了。宫里……宫里什么都有，陛下赏赐的吃食玩物，都是外边见不着的好东西……”
“是啊，都是好东西。”沈乐打断他，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缥缈“金丝笼子，吃的用的，自然也是金的。可雀儿关久了，会不会连怎么飞都忘了？”他不再看小祥子，而是抬手，轻轻拂过面前小几光滑的木质表面，像是在感受那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有时想想，还不如当初在戏班子里。虽说辛苦，练功吊嗓子，挨打受骂也是常事，但至少……台下喝彩声是真的。唱完了，卸了妆，还能和师兄弟们分一碗热汤面，夜里挤在大通铺上，虽说吵闹，却也能安睡到天亮。”
他极少说这么多话，更从未提起过往事。小祥子听得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乐却似乎并不需要他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班主虽说严厉，但若肯用心学戏，他倒也护短。有一回，有个地痞想来班里白看戏还闹事，班主抄起顶门杠就冲出去了……虽然后来赔了不少笑脸和银子才摆平。”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很快沉寂下去“那时虽也难，但骨头，总归还是自己的。”
他的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铜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打着令人心慌的节奏。
小祥子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公子这些话，句句平常，却句句都像裹着针，扎得人难受。他不安地扭动着手指，低声道：“公子……您是不是……想家了？要不……要不奴才想法子，托人给水云班捎个信儿？报个平安也好……”
“不必了。”沈乐断然拒绝，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方才那一点点恍惚的温情消失殆尽“他们自身难保，我的‘平安’，与他们无关，也不必知道。”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里透出浓重的疲惫“药凉了，端下去吧。我累了，想歇一会儿。”
“是，是。”小祥子如蒙大赦，连忙端起那碗己然温凉的药汤，躬身快步退了出去。走到殿门边，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沈乐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窗边，侧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掉。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照不进那双沉寂的眼眸。
他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纤细却指节发白的手指上，那手指正死死地抠着身下的锦垫，用力到几乎要撕破那华贵的绸缎。
小祥子不敢多看，匆匆关门离去。
沉重的殿门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就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沈乐一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随即又更紧地绷起。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抠着锦垫的手，抬起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沈乐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美丽却毫无生气的脸。
他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伸手，拿起台面上的一支赤金簪子。那是尹君落众多赏赐中的一件，做工精巧，簪头嵌着一颗的珍珠，温润的光泽却衬得他脸色更加晦暗。
他把玩着那支金簪，指尖冰凉。
良久，手腕猛地一用力，金簪尖细的尾部狠狠划过光滑的台面，发出“刺啦”一声极其轻微却刺耳的锐响。
一道清晰的划痕留在了昂贵的紫檀木上。
沈乐盯着那道划痕，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温度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破釜沉舟的狠厉。
镜子里，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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