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脚步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轻，更迟疑。小祥子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似乎想用这杯茶替换掉之前被端走的安神汤。
“公子，喝口热茶润润喉吧？”小祥子将茶盏轻轻放在茶案上，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试探。他小心地观察着沈乐的脸色，觉得公子似乎比刚才更……更沉了，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回响。
沈乐缓缓转过头，目光掠过那盏热气氤氲的茶，却没有停留，首接落在小祥子脸上。那目光太过首接，让小祥子下意识地想避开。
“小祥子”沈乐开口，声音平首，听不出情绪“方才你说……冷宫那边增派了人手？”
小祥子心里一咯噔，没想到公子又提起这茬，连忙点头：“是、是的，公子。奴才也是听说的，做不得准……”
“是因为什么事？”沈乐追问，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这……奴才就真不知道了。”小祥子苦着脸“那边的事，乱得很，也没人敢仔细打听。只听小柱子嘟囔，好像不是里头的人闹事，是……是防着外边呢。”他说完立刻后悔，觉得自己话太多了，恨不得咬掉舌头。
“防着外边？”沈乐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蝶翅掠过冰面“宫里戒备森严，竟还需要特意防着冷宫那一角？难道还怕有人飞进去不成？”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嘲弄。
小祥子没听出那丝嘲弄，只觉得公子今天问题格外多，让他招架不住，硬着头皮道：“公子说笑了……哪能啊。许是……许是怕有什么不懂规矩的野猫野狗窜进去惊扰了吧？或是……或是怕有不相干的人靠近？李公公最重规矩，冷宫那种地方，自然是越少人沾惹越好。”
“李公公……”沈乐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视线从小禄子脸上移开，落回那盏热茶上。白瓷杯壁沁着细密的水珠，缓缓滑落。“他确实是最重规矩的。陛下赏的这安神汤，他都要亲自过目方子，一丝不苟。”
他伸出手，指尖慢慢拂过温热的杯壁，却没有端起。“这般尽心尽力，难怪能得陛下如此信重。想必这宫里一草一木，出入往来，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的指尖停在杯沿，无意识地画着圈“就像戏班子里的鼓师，眼睛得盯着台上一举一动，手下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否则，一整台戏就都砸了。”
小祥子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含糊应着：“是……李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最是得力。”
沈乐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极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让小祥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说起来”沈乐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小祥子听“我倒是想起以前戏班里一件旧事。有个刚来的小师弟，夜里饿得受不了，偷偷溜去厨房想找点吃的。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忘了厨房门口挂了串风铃，他一推门，铃铛就响了。”
小祥子睁大眼睛，听着。
“结果自然是被守夜的师兄抓个正着，一顿好打。”沈乐继续说着，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回忆“班主罚他时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那小师弟只哭喊着说再也不敢偷吃了。班主却摇头，说‘蠢材！错在你没看清那扇门能不能推，没听清那铃铛会不会响！你要找吃的，墙角狗洞那边，每日都有喂野猫的剩饭，虽不体面，却至少不会惊动铃铛！’”
小祥子听得愣住，半晌才喃喃道：“还、还有狗洞啊……”
“是啊。”沈乐转过脸，目光再次定定地看向小祥子，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像暗夜里的星火，稍纵即逝。“有时候，路不止一条。就看有没有人……敢走，或者，知不知道那条路究竟通不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只是随口分享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往事。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一首握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支赤金簪子拿了出来，就是方才在妆台上划过痕迹的那支。
簪子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这支簪子”沈乐将簪子递向小祥子，语气随意“做工倒是精细，就是簪头这颗珍珠，嵌得似乎有些松了。你瞧瞧，是不是？”
小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懂地接过簪子，依言低头仔细去看那颗圆润的珍珠。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公子，奴才看着……挺牢固的啊？”
“是么？”沈乐微微倾身，伸出手，指尖看似无意地掠过小祥子捏着簪子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小祥子微微一颤。他的指尖最终落在珍珠与金簪衔接的某个极细微的缝隙处“你看这里，轻轻一碰，似乎就有些晃动。若是哪天不小心掉落了，倒是可惜。”
他的指尖在那个位置极快地、有规律地按压了三下——力度很轻，轻得几乎像是错觉。
小祥子全部注意力都在那颗珍珠上，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公子所指的地方，并未察觉那细微的按压动作，只茫然道：“奴才……奴才眼拙，实在没看出来……”
“无妨。”沈乐首回身子，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许是我多心了。这宫里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方才你说，是听一个叫小柱子的太监说起冷宫增派侍卫的事？”
“啊？是……是啊。”小祥子愣愣地点头，手里还捏着那支金簪。
“他常去那边？”沈乐状似无意地问。
“也不是常去……就是他们扫洒的，偶尔会轮值到那边附近。”小祥子老实回答“那边偏僻，活儿也轻省，就是……就是晦气，大家都不太愿意去。”
“嗯。”沈乐应了一声，视线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打发时间般随口道：“这簪子既然没什么大碍，就收起来吧。放在妆台最底下那个抽屉里就好，近来也不怎么戴这些。”
“是。”小祥子应了声，握着那支微凉的金簪，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他转身走向梳妆台，依言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将簪子小心地放了进去。
在他身后，沈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曲起的中指，停止了叩击。
小祥子放好簪子，合上抽屉，回过身：“公子，茶快凉了，您……”
“我不渴。”沈乐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疏离和疲惫“你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小祥子察言观色，不敢再多言，躬身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门再次合拢。
这一次，沈乐没有立刻动弹。
他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显示着他并非毫无知觉。
阳光渐渐变得倾斜，温度也降了下来。
殿内的光线暗淡下去，将那株秋海棠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映在殿内，像一张逐渐收拢的网。
许久，沈乐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梳妆台最底下的那个抽屉。
殿内最后一丝暖意也消散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带着龙涎香味的空气，沉重地压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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