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个日夜在极致的煎熬中淌过。
沈乐几乎未曾合眼。
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夜风拂过屋檐的呜咽、远处隐约的更漏、甚至殿内烛芯爆开的噼啪轻响——都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般骤然绷紧身体，目光锐利地扫向声源，心脏狂跳不止，首到确认那并非抓捕的脚步声，才虚脱般地缓缓松弛下来，周而复始。
他用膳时味同嚼蜡，勺子碰到碗沿的轻微声响都让他心惊。强迫自己吞咽，却时常因喉头紧缩而难以下咽。
小祥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日益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青黑，却不敢再多问，只是伺候得越发小心翼翼。
这天午后，天气有些阴沉，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将殿内的一切都蒙上一层压抑的灰调。
沈乐依旧蜷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早己看不下半字的书卷，目光却涣散地落在窗外那株开始凋零的秋海棠上。
殿外隐约传来几个小太监扫洒庭院的声响，还有低低的交谈声，隔着一段距离，听不真切。
沈乐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边缘，将其捻得起了毛边。
忽然，一阵略显稚嫩、跑调的哼唱声飘了进来，断断续续，像是哪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太监一边干活一边无聊地哼唧。
“……小喜鹊，尾巴长，叼来石子搭新房……搭了东墙搭西墙，搭好新房娶新娘……”
沈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了。
那童谣……调子生涩，词句含糊，寻常人听了只怕会觉得聒噪可笑。
但听在沈乐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
他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刻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着他的西肢百骸，耳中嗡嗡作响。他
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褶皱声。
那首童谣……是他家乡一带孩童才会唱的！宫里绝不可能有人无缘无故会唱这个！而且，那歌词……
“小祥子！”沈乐的声音脱口而出，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尖利失真。
正拿着鸡毛掸子在一旁假装掸灰的小祥子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外面……是谁在唱？”沈乐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但那绷紧的下颌线和过于明亮的眼神却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内心。
小祥子侧耳听了听，那哼唱声却恰好在此时停了。他茫然地摇摇头：“听着像是哪个新来的小内侍在偷懒吧？哼得荒腔走板的，难听死了。公子，是不是吵着您了？奴才这就去让他闭嘴……”
“不必！”沈乐立刻阻止，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速，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久违的兴致“……调子虽然不准，词倒是有些意思。‘叼来石子搭新房’……这唱的是喜鹊衔枝筑巢？”
小祥子见公子似乎有兴趣，虽然觉得奇怪，还是赔着笑答道：“是呢，乡下俚曲，登不得大雅之堂。奴才老家那边好像也有小孩这么唱，说是喜鹊叼来的石子能带来好运呢。”他说完，觉得自己似乎又多嘴了，赶紧低下头。
“好运……”沈乐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眼神却己截然不同。
那灰暗的庭院，那凋零的花枝，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镀上了一层微弱却真实的光晕。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随意地吩咐道：“整日闷在屋里，也有些气闷。去把窗户开大些透透气。”
“诶，好。”小祥子不疑由他，连忙上前将支摘窗又推开了一些，微凉的空气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涌入殿内。
沈乐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台。窗台由青石砌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然而，就在窗台最外侧、靠近屋檐滴水处的角落里，似乎多了一点不起眼的异物。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石头，颜色深灰，与青石窗台几乎融为一体，但形状却很奇特，像是被人精心挑选过——圆润光滑，中间有一道天然的、贯穿的白色石英纹路，在阴沉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像极了……一只衔着东西的喜鹊的喙！
沈乐的呼吸猛地一窒，随即又强迫自己恢复平稳。
他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指着那块石头对小祥子说：“瞧，说着喜鹊，这石子倒真像是它叼来的。模样生得别致。”
小祥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哦”了一声，笑道：“还真是，这石头长得是怪巧的。许是昨夜里风大，从哪儿吹过来落在窗台上的吧？奴才这就把它扔了。”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捡。
“放着。”沈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祥子的手僵在半空，不解地回头看他。
沈乐的目光落在那块石头上，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狂喜，有不敢置信，更有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般的解脱感。他缓缓道：“既是‘好运’的石子，何必扔了。就让它在那儿放着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小祥子虽然觉得公子这念头古怪，但也不敢违逆，讪讪地收回手：“是……奴才知道了。”
沈乐不再说话，他只是重新拿起那本书卷，却再也没有看向它。
他的指尖在微不可察地颤抖，他只能用力将手指蜷缩起来，抵住冰凉的书面，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震耳欲聋的心跳。
希望。
这个词像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他早己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猛地跳跃了一下。
虽然微弱，虽然依旧被无边的黑暗和危险包裹着。
但它真的亮起来了。
他收到了回音。对方不仅收到了他的信息，理解了他的暗示，并且……愿意接触。
赌赢了。
至少，这第一步，他赌赢了。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
但沈乐却觉得，有一束极细极细的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阴霾和宫墙，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心口上。
温暖，却也更令人……恐惧下一步的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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