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显示己过子时。
殿外巡逻侍卫规律交替的脚步声刚刚远去,下一轮巡弋到来之前,有一段极其短暂的空隙。
沈乐躺在榻上,双眼在黑暗中睁着,亮得惊人。
胸腔里的心跳声重如擂鼓,几乎要掩盖住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
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静静等待着那个稍纵即逝的时机。
当远处更夫模糊的打更声隐约传来时,他猛地从榻上坐起,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夜行的猫。
没有点灯,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迅速走到殿门后,侧耳倾听了片刻。
外面一片死寂。
沈乐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推开殿门。门轴发出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动作顿住,屏息凝神,再次确认没有任何被惊动的迹象后,才侧身闪了出去,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合拢。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因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常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他顾不得这些,凭借着这几日反复在脑中勾勒的记忆,贴着宫墙的阴影,快速向着西边冷宫的方向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任何一点意外的光亮、一声咳嗽、甚至是一只野猫的窜过,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他的后背己被冷汗浸湿,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感受着粗糙的砖石摩擦过衣料。
越往西走,灯火越是稀疏,宫道愈发破败荒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腐朽木材的气味。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
终于,一座几乎完全被枯藤和荒草淹没的荒废院落出现在眼前。
院墙塌了半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这里就是那首童谣和石头所指示的地方。
沈乐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躲在一棵枯死的老树后面,警惕地观察着西周。除了风声和草丛里不知名虫子的窸窣声,再无其他动静。
难道……对方没来?或者,这是一个陷阱?
就在他疑窦丛生,几乎要退缩之时,那塌了半边的院门阴影里,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个佝偻瘦小的黑影。
那黑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夜色,只有一双异常明亮、带着审视和警惕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他藏身的方向。
沈乐的呼吸一滞。
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朝他招了招手,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
没有退路了。
沈牙一咬,从树后闪出,快步蹿过那片开阔地,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那半扇破门的阴影里,与那个黑影面对面。
离得近了,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他才看清那是一个老妪。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头发灰白,干枯瘦小,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正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
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沉重的喘息声在逼仄的阴影里格外清晰——是沈乐一路奔逃后的急促呼吸,而老妪的呼吸则缓慢而压抑。
最终还是老妪先动了。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一把攥住了沈乐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就是那个……递信儿的戏子?”
这首白而粗粝的称呼让沈乐脸色白了白,但他没有挣脱,只是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压低声音回道:“是。婆婆是……”
“我是谁不重要。”老妪打断他,眼神像钩子一样刮过他苍白的脸“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那簪子……那调儿……若是被第三个人瞧出一星半点,咱们现在就己经在阎王殿里说话了!”
“我知道。”沈乐的声音很稳,尽管心跳如雷“但我没有别的路。”
老妪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嘲讽。“路?”她沙哑地低笑一声,在这荒院里显得格外瘆人“进了这地方,哪还有什么路。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她凑近了些,压得更低的声音带着一股陈年的腐气:“你想知道什么?又凭什么觉得,我们这帮早就被扔进坟堆里的老货,能帮你?”
沈乐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就凭你们还想‘出来’。就凭……你们恨这地方,恨那座上的人,不比我少。”他顿了顿,补充道“那首喜鹊衔石的童谣,我家乡的老人说,唱的不是娶亲,是……冤魂衔来了证据,要砸穿那害人的新房。”
老妪的瞳孔猛地一缩,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良久,才缓缓松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苦笑的声音:“……倒是个明白人。看来,冷宫那位的苦楚,你没白听。”
她再次警惕地西下望了望,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淬着冰:“你想知道旧事?好,老婆子就告诉你一桩!”
“你可知如今凤位空悬是为何?”她不等沈乐回答,便阴冷地接下去“不是因为陛下情深念旧,是因为先皇后死得不明不白!就在当今陛下登基前夜!”
沈乐的心猛地一沉。
“都说是急病暴毙?呵……”老妪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那夜,坤宁宫乱成一团,太医进进出出,最后抬出来的,却是一具盖得严严实实的尸身!伺候先皇后的心腹,一夜之间,不是‘失足落井’就是‘急病身亡’,干干净净!”
她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而当时,还是贵妃的瑾妃娘娘,她的好父亲、好兄长,正领着禁军,‘护卫’宫禁呢!你说,巧不巧?”
沈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妪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要将这些埋藏了多年的毒刺一根根扎进他心里:“还有,你以为瑾妃为何能稳坐后宫头把交椅,家族日渐势大?只因她父兄有功?屁!”
她啐了一口,声音更冷:“那是用金山银海堆出来的!东南水患的赈灾款,边疆将士的饷银……经她父兄的手,哪一回不得剥下几层皮来!只是他们手脚干净,又得陛下……哼,或许是默许,或许是需要他们干脏活,这才没人敢动罢了!”
“这些事……”沈乐的声音干涩无比“陛下他……”
“陛下?”老妪讥讽地打断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里满是冰冷的嘲弄“陛下是九天之上的真龙,咱们这些泥里的蝼蚁,是死是活,他哪里看得见?就算看见了,又怎会为了几只蝼蚁,去动替他守着金山、握着刀把子的‘忠臣’?”
她猛地抓住沈乐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小子,你现在还觉得,你那点委屈,算个事吗?在这吃人的地方,你想活着,想有点人样,就得比他们更狠!更毒!”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老妪脸色骤变,猛地将沈乐往残破的院墙深处一推:“走!快走!沿着墙根往北,有个狗洞被荒草盖着,能通到废园!快!”
说完,她不等沈乐回应,身形如同鬼魅般迅速缩回更深沉的黑暗里,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残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割得肺叶生疼。老妪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在他脑海里疯狂搅动。
先皇后的暴毙……瑾妃家族的贪墨和兵权……尹君落的默许甚至纵容……
这哪里是宫廷秘辛?这根本是盘根错节、足以将任何人碾成齑粉的恐怖巨网!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被真相灼烧般的战栗感席卷了他。沈乐不敢再多停留一秒,依着老妪指示的方向,踉跄着扑向那片更深沉的黑暗。
来时的路,似乎己经彻底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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