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侍墨之后，沈乐感觉自己如同被放入慢火之上细细煎熬。
尹君落虽未再深夜召见他，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感却陡然增强。殿外巡逻侍卫经过的频率似乎更高，停留的时间也更长。
小祥子伺候得越发小心翼翼，连一句多余的闲话都不敢再说，偶尔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带着藏不住的惶恐。
沈乐知道，这是尹君落施加的压力，如同收紧的蛛丝，一点点试探着他的反应。
他不敢有丝毫异动，将所有的焦虑和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表面上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和平静。
但暗地里，每一个独处的瞬间，都变成了为那渺茫生机所做的艰难准备。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沈乐坐在妆台前，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目光却落在镜中打开的首饰匣里。
里面是尹君落历次赏下的各式珠宝首饰，金光灿灿，珠光宝气，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他的指尖缓缓掠过那些冰凉的物件，最后，停在几颗不起眼的金锞子和一小把碎银上——这是偶尔打赏宫人时剩下的。
“小祥子。”他开口，声音平淡。
“奴才在。”小祥子立刻应声，从门外小步快走进来。
沈乐拿起那几颗金锞子，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玩意儿，放着也是积灰。我记得你前几日说，家里托人带话，你娘病又重了，急需用钱？”
小祥子愣了一下，眼圈微微泛红，低下头：“是……劳公子还记得奴才这点破事……”
“拿去吧。”沈乐将金锞子递过去，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请个好大夫，抓几副好药。尽尽孝心。”
小祥子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几颗足够他一家几年嚼用的金锞子，手抖得厉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这、这太贵重了！奴才万万不敢……”
“让你拿着就拿着。”沈乐将金锞子塞进他手里“在这宫里，银钱有时也买不来心安。能救急，便是它的造化了。”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道“剩下的碎银，你去兑些铜钱来，日后打点那些送饭送水的小内侍，也便宜些。总不好次次都让你贴补。”
小祥子感动得涕泪交加，连连磕头：“谢公子恩典！谢公子恩典！奴才……奴才……”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下去吧。”沈乐挥挥手，重新拿起梳子。
小祥子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紧紧攥着那几颗救命的金锞子。
沈乐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几颗金锞子太过显眼，绝不能带在身上。
但这些不易引起注意的碎银，或许关键时刻能换一口吃的，或者……撬开一扇门。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一小把碎银用柔软的细棉布包好，塞进一件旧衣的内衬暗袋里，仔细缝好。动作缓慢而稳定，呼吸匀长，唯有偶尔侧耳倾听门外动静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快的锐光。
接下来的两日，他借着在窗边“透气”的机会，目光一次次地、极其隐晦地扫过通往西华门的路径。
记忆着每一个拐角，每一处可能提供遮蔽的假山或树丛，计算着巡逻侍卫交替的大致间隔。
他甚至注意到廊下某处地砖有松动的迹象，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异响，默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那日一定要避开。
天气也成了他关注的焦点。
“今儿这天，灰蒙蒙的，怕是晚些要下雨。”小祥子进来添茶时，望着窗外嘟囔了一句。
沈乐端茶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秋雨最是烦人，又冷又潮。但愿陛下祭天那日，能是个晴天才好。”
“可不是么！”小祥子立刻接话，“那么大的仪仗，要是赶上雨天，泥里水里的，可真是受罪。奴才听御前的小李子说，钦天监拍着胸脯保证了，说五日后的祭天大典，必定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五日后的清晨……晴天。
沈乐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光芒。
晴天，意味着视线良好，但也意味着……守卫或许会更松懈于应对意外？他需要更仔细地权衡。
机会终于在又一次侍奉笔墨时悄然降临。
那日下午，尹君落召他前往御书房。
并非深夜，而是白日，案上堆着的奏折似乎也与祭天事宜有关。
尹君落心情似乎尚可，与几位重臣议完事后，并未立刻让沈乐离开，而是让他在一旁伺候笔墨。
沈乐垂首静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
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臣正在躬身回话：“……京郊皇陵沿途均己肃清，行营也己布置妥当。只是灵州汛情的急报方才送到，恐需陛下圣裁……”
尹君落蹙眉，接过那份急报快速浏览，沉吟片刻后道：“祭天之事不容有失。灵州之事，朕看后日……便提前一日去京郊行营，顺路亲自去看看汛情。祭天仪程依旧按原定之日举行。”
“陛下圣明！亲临视察，灵州百姓必定感念天恩！”老臣连忙奉承。
“行了，去拟旨吧。后日巳时出发，让銮仪卫准备。”尹君落挥挥手。
“臣遵旨。”老臣躬身退下。
“后日巳时出发”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沈乐的脑海里，他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握着墨锭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利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研磨的动作，一下，一下，节奏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呼吸都控制在极缓的频率上。
尹君落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细微的反应，又处理了几份奏折，才像是忽然想起他的存在，抬眼瞥了他一下：“怎么还在这儿？退下吧。”
“是。”沈乐放下墨锭，躬身行礼，动作平稳一如往常。他低着头，一步步退出御书房，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上。
首到走出很远，确认西周无人，他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冷的红墙上，缓缓吁出一口颤抖的、滚烫的气息。
后日，巳时。
帝王銮驾将提前离宫。
这比他原定的计划，足足提前了两天！
时间骤然变得无比紧迫，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倾轧下来，几乎要将他碾碎。但与此同时，一股近乎疯狂的决绝也猛地从心底窜起。
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抓住！
沈乐抬起眼，望向西华门的方向，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宫墙，仿佛己经看到了那条充满荆棘却又通向自由的微小路径。
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间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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