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依旧淅淅沥沥。
院子里积了水，浑浊不堪，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送饭的小窗准时打开，塞进和往日别无二致的托盘，沈乐蜷在湿冷的墙角，没有动，高烧退了，但咳嗽依旧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
老太监端着自个儿的粗瓷碗，蹲在屋檐下吸溜着明显稠厚得多的米粥，瞥了他一眼，嘟囔道：“又不吃？真想饿死不成？饿死了倒干净，省得老子在这儿耗着。”
沈乐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时，院门外传来开锁的声响，老太监立刻放下碗，小跑着过去。
门开了条缝，是那个常来问话的小太监，尖细的嗓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还没死吧？”
“没呢没呢，公公放心，喘着气呢。”老太监赔着笑。
“哼，命倒硬。”小太监似乎朝里望了一眼，又道“师父让咱家来告诉你一声，冷宫那边彻底清净了，往后也用不着再送饭了，你也甭惦记了。”
老太监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话：“都……清净了？刘嬷嬷她们……”
小太监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刘氏？骨头倒硬，剐了三天才断气。剩下的，鸩酒、白绫，看管他们的那几个老货也跟着一起‘伺候’着去了，一个没留。陛下圣明，这下耳根子可算清净了。”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轻易穿透雨声，扎进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里。
沈乐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老太监似乎也吸了口凉气，声音更低了些：“都……都处置了？也好，也好……省得……”
小太监却没打算结束，像是分享什么趣闻，继续道：“还有更绝的呢，水云班那个班主，不是吊死了吗？陛下嫌不解气，昨儿又下旨，说他们班子藏污纳垢，带坏风气，所有行头、戏本子，一把火全烧了！就在西市口烧的，嘿，那叫一个干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哦，对了，班主家里那个傻儿子，原先在班子里打杂那个，听说疯了，满街乱跑，冲撞了巡街的兵马司老爷，当场就让乱棍……啧啧啧。”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水洼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太监不敢接话了。
小太监似乎也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行了，看紧点，别让他死了就行，这鬼地方，晦气！”说完，脚步声远去，院门再次落锁。
老太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踱回屋檐下，也没心思喝粥了，只是看着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半晌，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造孽啊……”
沈乐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他原本还有些微弱起伏的胸口，似乎彻底沉寂了下去。
过了不知多久，送来的那碗稀粥彻底冷透，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膜。
老太监看了看，终于还是起身，走过去，粗声粗气道：“喂，真不吃点？死了可什么都没了。”
没有回应。
他弯腰，想去推一下那人的肩膀。
指尖还没碰到，沈乐却忽然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老太监的手僵在半空。
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嘴唇干裂灰白，眼窝深陷。但最让老太监心里一咯噔的是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了前几日的痛苦、惊惧，甚至没有了绝望。什么都没有了，像两口彻底枯竭的深井，只剩下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暗。
沈乐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掠过老太监，落在那碗冷粥上。
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双依旧青紫、伤痕累累的手，颤抖着，端起了那只粗陶碗。
他没有喝，只是端着，然后，手一松。
“啪嚓！”
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冰冷的粥汁和碎片溅开。
老太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脱口骂道：“你疯啦？！好好的碗！”
沈乐看也没看那满地狼藉，只是缓缓收回手，重新抱紧自己膝盖，将脸埋了进去，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一声咳嗽都没有了。
老太监看着他这副样子，骂骂咧咧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真是晦气！饿着吧！饿死拉倒！”
他转身走开，不再理会。
那一天，沈乐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雨停了又下，天色黑了又亮。
送饭的小窗再次打开，新的食物塞进来，老太监没好气地把昨天的碎片扫到角落，把新碗往那边推了推：“爱吃不吃！”
沈乐没有反应。
夜里，气温更低。
老太监自己裹紧了破棉袄，缩在门边打盹，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声响。
他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向角落。
那个蜷缩的身影在剧烈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无声的痉挛，压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喉咙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地漏出来，混合着无法控制的、痛苦的抽气声。
没有眼泪，只是那样痉挛着，发出破碎的、濒死小兽般的哀鸣。
老太监看了一会儿，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嘟囔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声音持续了很久，才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第二天，沈乐开始进食。
他机械地拿起那块硬饽饽，放进冷粥里泡软，然后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吞咽下去，动作缓慢，精准，没有浪费一粒米，一滴水。
吃完，他就靠着墙壁坐着，目光空茫地望着那扇钉死的窗，咳嗽依旧，但他会用手死死捂住嘴，将声音压到最低，仿佛那咳嗽也是一种不该存在的错误。
老太监偶尔试探着跟他说话：“今儿天好像晴了点。”
或者：“听说御花园的梅花快开了。”
又或者：“你这伤……要不要想法子讨点药？”
没有任何回应，沈乐就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泥塑木雕，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所有反应，连那双曾经盛满各种情绪的眼睛，也彻底灰败下去，映不出任何光亮。
求生欲没有熄灭。
只不过是变成了一种更冰冷、更麻木的东西——呼吸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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