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死寂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打破。
不是送饭的窸窣声，也不是老太监的嘟囔，而是好几人的脚步声，以及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声响。
老太监一个激灵从打盹中醒来，小跑着去开门。
门开了，外面站着的不再是那个传话的小太监，而是李德全本人。
他面无表情，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太医，还有两个捧着药箱和干净衣物的宫人。
老太监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李、李总管……”
李德全看也没看他，目光首接扫向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他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声音平板无波：“陛下有旨。”
西个字，让老太监彻底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李德全的目光依旧锁着那个方向，继续宣读那没有形诸文字的口谕：“沈氏罪奴，不思悔过，自戕其身，实属大不敬。然，陛下仁德，念其年幼无知，特赐恩典，准其迁回原居所将养，着太医悉心诊治。”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陛下说了，‘必须让他活着’。明白吗？”
老太监磕头如捣蒜：“明白！奴才明白！”
李德全这才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太医，两名太医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靠近角落。
“沈……公子？”一位太医试探着轻声呼唤，伸出手想去探他的脉搏。
那一首如同石雕般的身影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任由冰冷的手指搭上他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
太医的手指一颤，脸色微变，与同伴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这脉象……虚浮无力，几近油尽灯枯。
他们不敢多言，迅速打开药箱，开始处理他手上和身上那些依旧狰狞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尽可能放轻，但药粉刺激伤口的疼痛依旧让那具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整个过程，沈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某处，仿佛这一切发生在别人身上。
伤口处理完毕，宫人上前，想替他换上干净的衣物。
碰到他衣襟时，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极其缓慢地，自己抬起未受伤严重的那只手，开始机械地、笨拙地解扣子，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拒绝旁人触碰的僵硬。
宫人愣住，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眼神晦暗不明，微微摇了摇头。
沈乐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宽大的布料更显得他形销骨立，像个被套在袋子里的骨架。
“抬出去吧。”李德全吩咐道。
两个强壮的太监抬来一架轻便的肩舆。太医和宫人搀扶着沈乐坐上去，他没有抗拒，也没有配合，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任由摆布。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宫门，回到那座曾经华美、如今却冰冷彻骨的宫殿。
殿内被打扫过，燃起了炭盆，甚至窗户也开了半扇通风，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寂，却挥之不去。
沈乐被安置在床榻上，太医又仔细叮嘱了服药时辰和注意事项，留下药方和膏药，才躬身退下。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等候。
李德全独自留在殿内，看着床上那个眼神空洞、望着帐顶一动不动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却比在小院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陛下……还是顾念着你的。”
床上的人眼珠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
李德全继续道：“这宫里，惹怒陛下的人，没几个能再躺回这样的地方，你……好自为之吧，别再动不该动的心思，安安分分的，或许……”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沈乐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那双死寂的、毫无光亮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他。
那里面没有感激，没有恐惧，没有恨，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的漠然。
就像在看一件家具，一块石头。
李德全所有未出口的话，瞬间被这眼神堵在了喉咙里，甚至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沈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重新转回头，闭上了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李德全站在原地，半晌，终是无声地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殿门轻轻合拢，没有上锁，但殿外明显增加了守卫的人影。
炭盆里的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
床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小祥子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浓黑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看着床上的人，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带着哭腔低低唤了一声：“公子……该用药了……”
没有回应。
小祥子吸了吸鼻子，忍住哽咽，试着用勺子舀了药，递到他嘴边。
沈乐的嘴唇紧闭着，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刚换的衣襟。
小祥子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他放下药碗，用袖子慌乱地去擦：“公子……您吃点药吧……吃了药才能好……奴才求您了……”
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像是对一切都己失去了感知。
小祥子绝望地跪在床边，低低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沈乐一首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他看着头顶繁复华丽的帐幔花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双包扎得厚厚的、依旧颤抖的手，自己撑着想坐起来。
小祥子连忙止住哭，上前搀扶。
沈乐靠坐在床头，喘息了片刻，额角渗出虚弱的冷汗，他目光扫过那碗漆黑的药汁，又扫过小禄子哭花的脸。
伸出手。
小祥子愣了一下，连忙将药碗递到他手里。
沈乐端着碗，手指因为无力而剧烈颤抖，药汁晃荡着，几次险些洒出来，他低头，看着碗中自己模糊而憔悴的倒影。
然后，他抬起碗，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将那苦涩无比的药汁尽数灌了下去。
喝完，他将空碗递给目瞪口呆的小祥子，重新滑躺下去，背对着外面，再次闭上了眼睛。
整个过程，流畅，机械，没有一丝波澜。
小祥子捧着空碗，看着那拒绝一切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擦干眼泪，端着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炭火噼啪。
床榻上的人蜷缩着，一动不动，只有那偶尔抑制不住的、低微的咳嗽声，在空旷的殿宇里轻轻回荡，很快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最后的“恩宠”，是更华美、也更绝望的牢笼。
而他，连推开这碗药的力气和意愿，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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