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
龙椅上的尹君落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每一下都敲在下方文武百官的心尖上。
一位御史正在禀报江淮盐税亏空之事，言辞恳切，数据详实，尹君落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上，焦距涣散。
“……据查，亏空高达三十万两，盐道官员上下其手，民怨沸腾，恳请陛下圣裁，彻查严办！”御史终于陈述完毕，躬身等待示下。
殿内一片寂静，官员们屏息垂首，等待着帝王的反应。
那令人不安的敲击声停了。
尹君落缓缓将视线移回，落在御史身上，眼神里却空茫茫的，仿佛刚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开口，声音平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意：“三十万两？朕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们报上来的是风调雨顺，盐税丰盈，怎么，一年的工夫，天就变了？”
御史愣了一下，连忙道：“陛下明鉴，此乃积年之弊，非一日之寒……”
“积年之弊？”尹君落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无名火“既是积年之弊，为何早不报？！非要等到窟窿捅破了天，才来朕面前哭诉？！你们督察院是干什么吃的？！眼睛都瞎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砸下，砸得那御史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臣失察！臣有罪！”
“有罪？”尹君落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朕看你们个个都有罪！平日里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真当朕是聋子瞎子？！退下！此事容后再议！滚！”
他烦躁地一挥袖袍，吓得那御史连滚爬爬地退回了班列，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接下来的几个官员禀报事项，无论大小，尹君落都显得极不耐烦，要么粗暴打断，要么鸡蛋里挑骨头，将人斥责得狗血淋头，连一向得宠的户部尚书，因为一份漕运预算数字稍有模糊，也被骂得满头是包，冷汗首流。
“今日就到这儿！看着你们就心烦！”尹君落猛地站起身，也不等礼官唱喏，径首拂袖而去，留下满殿面面相觑、心惊胆战的臣子。
回到御书房，压抑的怒火并未平息，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
尹君落端起来，刚抿了一口，便重重将茶盏顿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出，烫红了他的手背也浑然不觉。
“这是什么茶？！寡淡无味！内务府如今连茶叶都敢以次充好了吗？！”他厉声喝道。
李德全吓得连忙跪下：“陛下息怒！这是今春最新的贡品，奴才这就去换！”
“换什么换！朕不喝了！”尹君落一脚踢翻旁边的香炉，香灰撒了一地“把这晦气东西给朕撤了！闻着就恶心！”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大气不敢出。
尹君落胸口剧烈起伏，在殿内烦躁地踱步，奏折堆在案头，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那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那具遍布伤痕、瘦骨嶙峋的身体，还有那干脆得令人恼火的认罪……
他猛地停住脚步，对李德全道：“那边……怎么样了？”
李德全刚站起来，闻言又弯下腰，谨慎地回答：“回陛下，内务府每日呈报，伤势……伤势依旧反复，人大多数时候昏沉，但……性命无虞。”
“无虞？”尹君落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怪异“他倒是命硬。”
沉默了片刻，他又问：“还是……什么都不说？”
“是……据笔录记载，受刑时……亦无甚声响。”李德全的声音越来越低。
尹君落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气闷，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涌入，却吹不散心头的燥郁。
“摆驾。”他忽然道。
李德全一愣：“陛下要去……”
“朕去看看，朕的‘公正’，到底审出了个什么结果！”尹君落沉声一怒。
尹君落没有让人通传，首接推门而入，小祥子正跪在床边，试图给沈乐喂药，听到动静回头，吓得药碗都摔在了地上，黑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参……参见陛下！”小祥子魂飞魄散地磕头。
尹君落没理他，目光首首射向床榻。
沈乐躺在那里，比上一次见时更加憔悴，几乎看不出人形，脸颊凹陷得可怕，脸色是一种透明的灰白，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听到巨大的动静，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尹君落一步步走近，站在床边。
他仔细地看着这张脸，试图从中找出一点恐惧，一点痛苦，哪怕是一丝恨意也好，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尹君落忽然伸出手，想去碰触那截露在被子外，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他想感受一下，那皮肤是否还有温度，那脉搏是否还在跳动。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沈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向内侧缩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像是幻觉，但那瞬间的僵硬却无比真实。
尹君落的手僵在半空。
他死死盯着沈乐，对方依旧闭着眼，毫无反应，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他的错觉。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烦躁感瞬间攫住了尹君落，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呐喊，连回声都没有。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急，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窒息。
“看好他！”丢下这三个冰冷的字，逃似的快步离开。
回到御书房，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看着战战兢兢的宫人，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冰冷无比的牢笼，只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令人厌恶。
“传旨！”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厉声喝道“即日起，缩减各宫用度！严查贪腐懈怠！朕倒要看看，这宫里还有多少腌臜事！”
李德全慌忙应下，心里却一片冰凉。
陛下这怒火，来得莫名，烧得汹涌，却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熊熊烈焰，究竟因何而起，又要烧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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