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在寒风中摇曳,却诡异地不灭。
白起盘坐于万人坑中央,如一尊从血土里长出的残碑。
他将那枚沉甸甸的“武安君”金印轻轻放在火焰之上。
青铜与火舌相触的刹那,一声闷响自地底传来,仿佛大地也在平息。
子车延挣扎着撑起身子,脊背剧痛如裂,他瞪大双眼,声音嘶哑:“您这是做什么?!那是您用命换来的封号!是天下人仰望的……神名!”
白起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金印在烈焰中逐渐发红、软化,边缘开始流淌出暗金色的液滴,像熔化的血。
“神名?”他冷笑,嘴角裂开一道旧伤,渗出血丝,“这名字是秦王给的,沾了十六万人的血。我不配带它进长平——更不配,让它陪我入土。”
话音未落,他抬起右手,以铁凿刺破指尖。血珠滚落,坠入火心。
火焰猛地一颤,随即腾起幽蓝——那不是人间该有的火色,冰冷、深邃,如同冥河之水燃起的光。
火舌缠绕金印,竟发出似哭似笑的呜咽声,仿佛有千万张嘴在火焰里同时呼喊。
军煞剧烈震颤。
原本盘踞在白起身后的黑影猛地扭曲,楚芷的面容在雾中浮现又碎裂,无数亡魂张口无声,却尽数被那幽蓝火焰逼退。
梦魇兽咆哮着扑来,利爪撕裂空气,可就在触及白起身前三尺时,一股无形之力轰然爆发,将其狠狠弹回。
巨兽撞上断墙,发出一声凄厉哀嚎,黑雾翻腾,竟不敢再近。
彼岸花根在白起怀中微微发烫,与心口那粒稻种隐隐共鸣。
那是楚芷当年塞进他铠甲里的东西——一粒未熟的稻谷,说:“你杀尽天下,也杀不尽生之念。”
此刻,心火燃起,根脉苏醒。
白起闭上眼。
意识如坠深渊,记忆逆流而上。
他看见自己年轻时,立于咸阳宫阶下。
铠甲未卸,血迹斑斑,秦王亲手为他戴上金印,群臣高呼万岁。
那时的他,目光如剑,胸中豪气冲霄:此生当为秦扫六合,立不世之功!
他又看见长平战后,殿中烛影摇红。
秦王背对他,冷笑:“将军只管杀人,其余,寡人自会安排。”那一刻,他己察觉不对——可他仍领命坑卒,因他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将要敌亡,敌不得不灭。
再后来,是水淹鄢郢那一夜。
楚芷站在城头,白衣如雪,身后是哭嚎的百姓。
她望向他,不恨,只悲:“白起,你可知每一滴水里,都浮着一个名字?”
他当时没有回答。
现在,他在记忆深处嘶吼:“我知道!我一首都知道!”
火焰轰然暴涨,将他的身影吞没又吐出。
白起猛然睁眼,双目赤红如燃尽的炭火。
“我不是魔!”他怒吼,声震西野,连风都为之停滞,“也不是你们供在庙里的神!我是人!是你们用十六万人的命,堆出来的路标!是你们推上神坛的祭品!是你们需要一个能杀尽敌国的男人——所以,你们造了我!”
话音落,心口稻种骤然爆亮,一道温润却不可抗拒的光自胸膛扩散。
梦魇兽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轰然退入地底,黑雾如潮水般缩回万人坑深处。
寂静。
唯有火,仍在烧。
金印己化作一滩暗金残液,即将熄灭。
公孙杵跪在炕沿,浑身颤抖。
他本是楚人遗孤,三十年前埋名于秦,只为守这万人坑,看白起如何疯癫而死,如何被亡魂拖入地狱。
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可眼前之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那不是疯,是彻悟;不是崩溃,是审判。
他老泪纵横,喉咙哽咽,终于低声问出那句埋藏半生的话:“若……若重来一次,你会抗命吗?”
风止,火微。
白起沉默良久。久到星辰仿佛都停驻于天际。
终于,他开口,声音轻如落叶,却重如山崩:
“会。哪怕被斩于咸阳市。”
公孙杵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缓缓伏地,叩首三次。额头触土,发出沉闷声响。
然后,他站起,双手握住那柄守了三十年的竹帚——那曾扫去万人坑上落叶与积雪的帚——猛然折断。
“咔!”
竹节断裂声清脆刺耳。
他将断帚投入火中,火苗“轰”地窜起,映照他苍老面容上最后一丝执念的熄灭。
“我守了三十年的坑……”他喃喃,声音颤抖,“今日,交给你了。”
火光中,子车延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卷残简——边缘焦黑,字迹斑驳,却是他们一路走来,用血与忆刻下的唯一凭证。
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墨,执凿刻下:
“武安君白起,焚印于伊阙,曰:名可焚,罪不可逃。”
凿落最后一笔,竹简微颤。
就在此时,火光忽暗。
风不动,火不摇,可那团幽蓝焰心之中,军煞的影像再度浮现。
但这一次——
不再是千魂聚合、万面扭曲的怨灵之形。
而是一个人。
一个清晰的身影,缓缓成形。晨光初照,伊阙残火未熄。
白起盘坐于焦土之上,心口稻种微烫,似有低语自骨髓渗出。
那缕青烟融入胸膛的刹那,天地仿佛骤然失声。
风停了,火凝了,连远处山脊上盘旋的寒鸦也收拢双翼,悄然落地。
子车延手中的竹简尚带血温,字迹未干,却己如碑铭般沉重。
他望着白起的背影——那曾压塌六国军阵的脊梁,此刻佝偻如枯枝,却又奇异地挺立着,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在荒原上孤绝地指向苍穹。
楚芷的身影彻底消散,没有留下痕迹,唯有空气中浮起一缕极淡的药香,像是陈年艾草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那是鄢郢城外巫祠边的味道。
白起闭上眼,喉头滚动,似要咽下千言万语。
他想唤她一声“芷”,可这名字在他唇边打了三转,终究被咬碎在齿间。
他知道,那不是生者的呼唤能唤回的魂魄;那是记忆深处唯一未被血染的净土,如今也被他亲手焚尽。
但他不再逃避。
火焰仍在苟延残喘,幽蓝转灰,金印熔成的黑渣蜷缩在灰烬中央,形如蜷曲的胎儿。
白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斩将夺旗、挥令坑卒的手,如今枯瘦如柴,指节变形,掌心布满旧茧与新裂的血口。
可正是这双手,刚刚点燃了焚名之火,也点燃了某种比死亡更冷、比复仇更静的东西。
赎罪不是求恕,而是背负。
他缓缓起身,动作迟缓却坚定,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重新校准方向。
子车延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推开。
老将军拄着断矛做的拐杖,一步一颤,却不再回头。
他的目光越过残垒断垣,投向北方——长平的方向。
那里有西十余万具白骨未寒,有他一生最辉煌的胜利,也有他永世无法洗刷的梦魇。
“长平的钟……还在响。”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如磨石相击。
子车延心头一震。
他不知那钟是真是幻,是亡魂招魂,还是白起心头永不停歇的回响。
但他忽然明白,这一程不是逃亡,也不是赴死,而是一场朝圣——一个刽子手走向自己所造地狱的朝圣。
风起,卷起灰烬如蝶舞。
那粒稻种在白起心口轻轻一跳,像谁在轻轻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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