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汽笛声像是扯着嗓子的巨人，吼声在整个建华机械厂的上空回荡，经久不息。
陈建国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走出车间。整整一个下午的高度专注，让他现在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后背的工装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黏。可精神头却出奇的好，像三伏天喝了一大口冰镇的盐汽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舒坦。
夕阳把天边烧成了一片橘红色。巨大的厂房还有高耸的烟囱，都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工人们像是归巢的鸟群，从各个车间里涌出来，汇成一股蓝色的洪流。自行车的叮铃声，还有人们的说笑声，还有远远传来的广播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充满活力的黄昏交响曲。
“建国，这边！”
赵雷在车棚旁使劲挥着手，脸上挂着一种混杂了崇拜还有好奇的兴奋表情。
陈建国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行啊你小子！”赵雷一拳捶在陈建国肩膀上，力道不小，“真人不露相啊！你是怎么看出来那机床有毛病的？下午整个车间都传遍了，说二车间新来了个技术大拿，把张海山那样的老顽固都给镇住了！”
陈建国笑了笑，没接话。总不能说自己上辈子就是玩这个的吧。
“走，回家吃饭。”陈建国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跟赵雷并排走着。
“建国，你老实说，”赵雷还是不死心，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在哪偷偷学过？不然没道理啊。”
“想学？”陈建国斜了赵雷一眼。
“想啊！做梦都想！”赵雷点头如捣蒜。
“行，改天我心情好了，教你两手。”陈建国随口糊弄道。
两人推着车，慢吞吞地走在回筒子楼的路上。晚霞给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陈建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景致，供销社门口挂着褪色的帆布招牌，国营理发店的门口立着一个旋转的三色灯柱，还有墙上用白石灰刷的巨大标语。这些景象，十几年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如今再次目睹，感觉很不真实。
正看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
陈建国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又是这帮人。
王晓燕还有她那群同学骑着车，很快就追了上来。大概是刚从学校或者图书馆回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青春的朝气，与周围这些刚下班、满脸疲惫的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雷看见他们，还挺有礼貌地挥了挥手。
陈建国嫌麻烦，干脆扭过头，假装在看路边的野花。
可王晓燕偏偏就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那辆崭新的女士凤凰牌自行车，在夕阳下泛着光。
“陈建国，赵雷。”王晓燕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味道，“我的同学录，就差你们两个没写了。”
王晓燕从车篮里掏出一本精致的带着塑料封皮硬面的笔记本，递了过来。
“随便写点什么，就当是个纪念。”
陈建国本来没什么兴趣，可看着眼前这张在霞光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那颗三十五岁的油腻灵魂，又开始不自觉地运转起来。
王晓燕今天穿了件白衬衫，还有一条蓝色的长裙。梳着高高的马尾，随着说话的动作一甩一甩。修长的小腿撑在地上，真是好看。
“陈建国，让你写同学录呢，你眼睛往哪看！”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个叫高远的男生，王晓燕的头号护花使者。高远家里条件不错，今天骑了辆锃亮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眼神里带着一股子优越感还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赵雷都觉得有点尴尬，纳闷陈建国今天怎么回事。以前他对王晓燕虽然也大方，但总归是带着尊重的，很少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
王晓燕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性子。发现陈建国的眼神不对劲，立马就唬着脸，眉毛也竖了起来，警告道：“再乱看，我就去告诉张师傅，说你上班时间调戏女同学！”
这姑娘还挺聪明，知道拿捏他的软肋。
陈建国笑眯眯地把同学录接了过来，随手翻开。上面的字迹，真是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朴实还有真诚。
有女生版的：
“愿我们的友谊像革命的火焰，永不熄灭。无论未来我们在哪里，都要为西化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也有文艺版的：
“当你翻开这一页时，我们己在天涯。但请相信，那三年的时光，己化作星辰，永远在记忆的夜空闪亮。”
还有简单版的：
“祝王晓燕同学前程似锦，考上理想的大学。”
甚至，陈建国还翻到了高远那页，用一种极其做作的字体写着情诗：
“我愿是激流，是山里的小河，在曲折的路上，在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高远赠晓燕。”
陈建国差点没笑出声。这小子也太不要脸了，把裴多菲的诗抄一遍，就当是自己的了。
王晓燕显然也知道这首诗，脸蛋红了一下，然后假装严肃地对陈建国说道：“别乱翻，找个空白地方赶紧写！”
陈建国转手就把本子塞给了赵雷：“来，你先。”
赵雷正在肚子里搜刮词句，想给心目中的女神留下个好印象，慌乱地接过笔，不满地嘟哝道：“我还没想好呢。”
事发突然，赵雷也没什么准备，只能中规中矩地写道：“祝王晓燕同学越来越漂亮，永远开心，心想事成。”
接下来就轮到陈建国了。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着。高远更是远远地站着，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想看看这个不学无术的学徒工，能写出什么玩意儿来。
陈建国原本想写一句后世的烂俗鸡汤，比如“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可这句话太空了，不够有趣，也配不上这个火热的时代。
陈建国想了想，拿过笔，没有丝毫犹豫，在那一页雪白的纸上，用一种沉稳有力的字体，一笔一划地写道：
“我们都在一个巨大的车间里，命运是那台轰鸣的机器。有人是坚硬的铁，有人是冰冷的钢，有人是毫不起眼的螺丝钉。而你，是某天清晨，从墙角铁屑里，倔强地开出的那朵小小的、不知名的花。”
写完，陈建国把笔一合，将本子递了回去。
高远早就按捺不住，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铁屑里能开出花来？小学生都不这么写作文。”
马上就有个女生小声反驳：“不一定哦，你仔细品品，这话好像挺有味道的。晓燕不就是咱们厂区大院里最特别的那个嘛。”
高远虽然做人不行，但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语文功底还是有的。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立刻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可嘴上却不愿承认，不耐烦地催促道：“天都快黑了，赶紧回家吧。”
王晓燕拿着本子，怔怔地看着那段话。
她当然能体会到其中的意思。那股子带着机油味的粗粝感，还有那种在冰冷坚硬的环境中，对一抹亮色的珍惜。这话里没有一句祝福，却比所有的前程似锦都更能说到她的心坎里去。
这个陈建国，好像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还行吧。”王晓燕收起本子，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情，“至于你上班耍滑头的事，我就先不跟张师傅说了。不过，下不为例。”
王晓燕的语气，难免还是带着点小小的骄傲。毕竟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所有人的夸赞还有顺从。
首到这群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首憋着的赵雷才凑过来，龇牙咧嘴地说道：“建国，你小子太不够意思了，我还没准备好，你就让我先写，搞得我跟个傻子一样。”
陈建国也不争辩，只是反问一句：“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你还真想去追王晓燕？”
“怎么可能！”
赵雷吓了一跳，脸都涨红了，“我……我就在背后想想，当着她的面，我连话都说不利索。”
这小子倒是有自知之明。
陈建回笑嘻嘻地一把搂住赵雷的脖子，就像上辈子那样。
“那就别废话了。走，哥们今天心情好，请你下馆子去！”
“真的假的？你有钱？”赵雷一脸不信。
“废话，今天刚发的工资。”
陈建国拍了拍口袋里那崭新的十八块五毛钱，豪气干云地说道。
看着昏黄路灯下好友的背影，赵雷莫名觉得，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好像真的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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