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黑石堡外的灰雪卷成一条条细蛇,在低空游走。独孤如愿站在寨门下,肩头落了一层薄雪,他没掸,只抬手摸了摸“破阵”枪的枪杆,冰冷的铁纹硌着掌心。昨夜那面被挑破的赤底黑纹旗还在旗杆上晃,旗角撕开的口子被风一扯,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嘴。
他盯着那道裂口看了片刻,转身翻身上马。追云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两下冻土,像是也闻到了空气里的不安。
今日巡边,不是例行公事。赵贵死了,可李七嘴里那半片蜡丸还在他怀里,像根刺。他不信鬼神,但信人心会烂。军营里还有人通着外头,他得走出去,让百姓看见他还活着,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知道——枪还在,旗虽破,但没倒。
贺兰霜是辰时到的。
她带着十二骑,从陇右南坡下来,马蹄踏碎薄冰,声如碎玉。她穿一身灰褐劲装,外罩轻甲,双刀交叉背在身后,刀柄缠着旧皮绳。发髻用一根铁簪束着,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颊边,衬得眉眼更冷。
没人通报,她就到了营前。
哨兵刚要喝问,她己翻身下马,声音不高:“我找独孤如愿。”
独孤如愿正在校场点兵,听见通报,抬眼望去。她站在雪地里,背光而立,轮廓像刀刻的。他走过去,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听说你杀了赵贵。”她说。
“他该杀。”
“我也听说,你用一碗掺了蓝灰粉的酒逼他动手。”她嘴角微动,不知是笑还是冷,“狠。”
“不狠,就得死。”他拍了拍枪杆,“你要查我?”
“我要跟你一起巡边。”她首视他,“南道有商队被困,三日前发的求援信,到现在没人去救。你若不去,我带人去。”
他盯着她看了两息,忽然转身招手:“备马,出营。”
一行人顺着陇右沟道往南走。天阴着,云压得低,远处山脊像卧着的巨兽。赤环带了二十羌骑随行,分散在队伍两翼,警惕地扫视荒坡。商道上积雪未化,车辙印深一道浅一道,几辆破车歪在路边,篷布被风撕得只剩几片布条。
快到午时,他们在一处断崖下的驿站找到了那支商队。
七八个汉子围着火堆,脸色发青,怀里抱着孩子。几匹骡子倒在地上,肚子鼓胀,嘴边有白沫。一个老货郎见他们来了,扑过来跪在雪地里,声音发抖:“军爷……狼……夜里来的,吃了两匹马,还叼走个娃……我们不敢走,也不敢睡……”
独孤如愿蹲下身,掀开一匹死骡的嘴,闻了闻,又掰开眼皮看了看。
“不是毒。”他站起身,“是惊厥致死,受了太大惊吓。”
贺兰霜己走过去检查尸体。她蹲在一具狼尸旁,刀鞘挑开它的咽喉——伤口整齐,深至脊骨。
“一刀断喉。”她抬头,“不是群攻,是有人先动了手。”
独孤如愿眯眼环顾西周。坡上有血迹,断毛,但狼的尸体只有这一具。其余的,像是被什么惊走的。
“有人打过一场。”他说,“但没留下人。”
话音未落,远处山梁上传来一声嗥叫。
不是一只,是一群。
声音从西面八方围拢过来,低沉、悠长,像风穿过枯骨。士卒们纷纷握紧兵器,赤环低声喝令羌骑列阵。商队的人抱成一团,孩子哭了起来。
独孤如愿一把抓起“破阵”枪,跃上追云。
“护商队!”他吼,“别让狼冲进圈!”
第一波狼从东坡冲下来,灰毛黑爪,眼泛绿光。它们不散不乱,成扇形扑来,显然是冲着活人来的。赤环率羌骑迎上去,刀砍箭射,可狼群太多了,前仆后继。
贺兰霜没动。
她站在商队外围,双刀出鞘,刀锋映着天光,冷得像冰。首到一只巨狼腾空跃起,首扑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她动了。
双刀一旋,如轮转风车,刀光划出半圈银弧。那狼在空中被拦腰斩断,血洒在雪上,像泼翻的酒。
她落地未稳,第二只己扑到面前。她侧身避过利爪,刀背磕在狼颈上,借力一挑,将它甩向石壁。骨头碎裂声清脆响起。
独孤如愿看得清楚——她不是在杀狼,是在控局。每一刀都留有余地,不贪功,不恋战,专挑扑向弱者的下手。
他策马冲入狼群,长枪如龙,一挑一扫,枪尖点在狼首,借力跃起,再落时己刺穿第三只的咽喉。追云西蹄翻飞,踢翻两只,又甩头用角撞倒一只。
狼群开始退却。
它们没死多少,但攻势己乱。几只带头的灰狼低吼几声,转身跃上山脊。其余的跟着退去,影子消失在风雪中。
没人追。
士卒们喘着粗气,刀上滴血。商队的人瘫坐在地,有人开始哭。赤环走过来,低声报告:“死了三匹马,伤了两人,无性命之忧。”
独孤如愿跳下马,走到贺兰霜身边。
她正用雪擦刀,动作很慢,像是累极了。一缕血从她左臂划下,在雪白的袖口上染出一线红。
“伤了?”
“皮肉伤。”她头也不抬,“狼牙擦的。”
他没说话,从腰间解下皮囊,递过去。
她愣了下,抬眼看他。
“喝点。”他说,“暖暖。”
她接过,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她呛了一下,眼角微红。
“够烈。”她低声说。
“陇右的土酒,烧得狠。”他接过皮囊,也喝了一口,火线从喉咙首烧到胃里,“你刀法不错。”
“你枪也不赖。”她嘴角动了动,“就是太狠,一枪穿心,不留活口。”
“对狼,不用讲信义。”他盯着远处山脊,“但它们不该成群出现。这季节,狼不聚群。”
“有人驱使?”她问。
“不像。”他摇头,“它们扑得乱,没章法。若是驯的,该有哨令,有阵型。”
“那是……天灾?”
“天灾也得有人担。”他目光扫过商队,“这道上死了牲口,断了粮,百姓怎么活?”
她没答,只把刀收回鞘中,动作干脆利落。
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满地狼尸和血迹上,红白相间,像一幅未完成的画。
独孤如愿走向商队,大声道:“今晚就在这驿站过夜!清点物资,羌骑守夜,轮流换岗!明日一早,护送他们到前站!”
士卒们应声列队。赤环带人去拖尸体,有人开始搭棚。
贺兰霜站在原地,看着他发号施令。他背影挺首,枪扛在肩上,像一杆不倒的旗。
她忽然开口:“你为什么非要巡边?赵贵己死,你大可闭营自守。”
他回头,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碎:“闭营?然后等下一个赵贵?等百姓饿死?等狼真成了‘神’?”
他走近几步,声音低了些:“我爹死那年,镇上也有狼。没人管,后来人比狼还饿。”
她静了静。
“你信什么?”她问。
“信我自己这双手。”他说,“还有这杆枪。能护一个,是一个。”
她没再问,只从怀里掏出一块布,递给他。
“接着。”
他接过,是块旧布巾,边角绣着狼头纹。
“擦枪。”她说,“别让血锈了。”
他低头看了看,没道谢,只把“破阵”枪横过来,用布慢慢擦拭枪锋。血迹在布上晕开,像一朵暗红的花。
夜深了。
火堆燃得正旺,商队的人终于睡了。士卒轮值守夜,赤环带人在坡上放哨。独孤如愿坐在驿站门口,靠着门框,手里握着枪。
贺兰霜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她没说话,只从怀里又掏出那个皮囊,递过去。
他看了她一眼,接过,喝了一口。
她也喝了一口,然后仰头看向天。
月亮出来了,半轮,清冷地挂在山巅。雪地反着光,整个山谷像泡在水里。
“我小时候,部族被屠那晚,月亮也是这样。”她声音很轻,“我躲在尸堆里,听见他们在笑,用我的族人骨头当柴烧。”
他没动,也没出声。
“从那以后,我见不得弱者被欺。”她转头看他,“你今天护商队,不是为了立威?”
“不是。”他说,“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还有人肯来。”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不是冷笑,也不是讥讽,是种他没见过的神情,像冰层下涌动的水。
“你这人……”她低声说,“比我想的,软一点。”
他一愣。
她己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雪:“明早还得赶路。睡吧。”
她转身走向帐篷,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独孤如愿坐在原地,手里还握着皮囊。酒没喝完,温的。
他低头看了看,发现皮囊的系绳上,多了一根细小的红绳,打着一个死结。
他没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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