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的风裹着鸣沙山的细沙,像撒了一把刚炒好的椒盐,劈头盖脸往陆明脖子里钻。他缩着肩膀抱紧怀里的老紫竹盒,盒身刻的夔牛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倒成了这寒夜里唯一的暖源。窟门上的铜环早锈成了暗绿色,他捏着环扣轻轻一推,门轴发出老留声机卡带似的吱呀——像书院看门的老黄狗见着陌生人,喉咙里滚着半声闷吼。
“祖宗保佑,”陆明摸出怀里的玻璃罐头瓶,瓶里泡着他从食堂偷拿的菜油灯芯,火柴擦着的瞬间,橘色火焰晃得他眼尾发疼,“要是今儿折在这儿,我妈肯定把我骨灰拌浆糊粘春联——毕竟我从小就爱瞎折腾。”
220窟的墙皮泛着旧书纸的黄,初唐的壁画还剩半分颜色:反弹琵琶的伎乐天藕粉色纱衣褪成了淡桃色,石青颜料的飘带蒙着层薄灰,像被揉皱的旧丝巾。陆明举着灯绕到壁画前,飘带恰好绕着伎乐天的腰转了七圈,每一圈的褶皱里都藏着个指甲盖大的符文——像厨师埋在汤里的枸杞,不仔细找根本看不见。
灵犀笔被他攥得指节发白。笔杆是百年紫竹,刻着山海经里“其状如牛,一足”的夔牛,笔尖是青丘狐尾毫做的,摸上去软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花,却偏生带着股子韧劲儿——院长说这笔是山海书院镇院之宝,“认主,也认魂,你要是描错一笔,它能把你写成个只会说‘阿巴阿巴’的傻子”。
他对着笔尖哈了口气,又蹭了蹭裤腿上的灰:“笔爷,我陆明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你要是嫌我手笨,就多给点力,别让我在唐朝画工面前丢人——毕竟人家一千年前就会画飘带了,我上周还把书院的玄武符画成王八。”
指尖血是出发前就准备好的——古籍说“心脉血引灵”,他咬着牙扎了指尖,疼得倒抽冷气:“早知道多吃两颗水果糖,补血还甜。”血珠滚到笔尖,狐尾毫瞬间吸得,像蘸了浓墨的毛笔。
第一笔落下去时,陆明的手还是抖的。符文的起笔该是个圆润的“点”,他倒好,首接画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桃心。“完了,”他赶紧用袖子去擦,墙皮脆得像饼干,蹭下来一片碎屑,露出底层壁画里个画歪的莲花——花瓣一边大一边小,像被人踩过的包子,“嘿,原来唐朝画工也有手抖的时候!那我平衡了。”
第二笔顺着飘带的褶皱走,这次稳了点。火焰突然“噗”地变蓝,照得壁画上伎乐天的眼睛泛着孔雀石的光——那是用孔雀石磨粉画的瞳孔,千年过去还亮得像星子。陆明盯着那眼睛,突然觉得伎乐天在笑,像书院食堂打菜的阿姨看见熟人,勺里的肉都多舀两块。
第三笔刚落,笔杆突然震动,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爬。他听见笔杆里传来个清凌凌的声音:“小子,终于找着正主了。”吓得他差点把笔扔出去,结果笔自己悬在半空,笔尖对着他额头轻轻一点——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额角瞬间热起来,像贴了片暖宝宝。
“谁、谁在说话?”陆明抱着灯往后退,脚后跟磕到墙角的石墩,疼得他皱眉头。
“傻娃娃,是我呀。”
声音从壁画里飘出来。陆明抬头,看见伎乐天的飘带慢慢动了——不是壁画的褪色,是真真切切地飘起来,像被风吹着,绕着身体转了第八圈。然后,她从墙上走下来了:藕粉色纱衣裹着纤细的腰,头上的珍珠步摇每动一下就掉一颗,珍珠落在地上,“叮”的一声变成光斑,消散在空气里。
“你、你是……”陆明的灯晃得厉害,照得她脸上的石青颜料泛着幽光,“壁画成精了?”
“什么成精,”伎乐天捂着嘴笑,声音像泉水打在青石板上,“我是220窟的守护灵,叫阿蛮。这符三百年没人敢描了,你倒有胆子。”她走到陆明跟前,指尖碰了碰他手里的灵犀笔,笔杆上的夔牛纹突然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烟花,“灵犀笔认你了,不然它早把你手腕拧断——上次来的道士,描到第二笔就被笔写成了结巴,现在还在鸣沙山卖矿泉水呢。”
陆明的脸瞬间红到耳朵根。他想起大师兄出发前拍着他肩膀说的话:“陆明,你要是能描对符,我把食堂的卤蛋都让给你。”现在看来,卤蛋有望了。
“那、那这个符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盯着飘带里飞出来的符文,那些小光团绕着他转,像一群好奇的萤火虫。
阿蛮伸手接住一个符文,光团在她手心变成个小小的“回”字:“这是玄奘法师当年路过敦煌时留的回天符——能引天地之气,回万物之灵。可必须用灵犀笔才能激活,因为……”她指了指陆明怀里的笔,“这笔是山海书院的宝贝,能通人神,认的是书院的魂。”
陆明突然想起院长说的话:“灵犀笔是女娲用自己指甲和灵犀角做的,写出来的字能‘破虚’——不管是死物还是活人,只要用它描一遍,就能回到最原本的样子。”
“那、那它能让书院的老桃树活过来吗?”陆明眼睛亮起来,“去年冬天雪下得大,把树杈压断了,现在还没发芽,院长说它活不成了……”
阿蛮笑着点头。她走到壁画前,指尖划过飘带,那些符文突然汇聚成一个光团,里面映出书院的老桃树:枝桠光秃秃的,树皮裂开像老人的手。然后,光团里的陆明拿着灵犀笔,在树干上描了个回天符,老桃树突然发芽了——嫩绿色的小芽从树皮里钻出来,很快长成茂密的枝叶,开了满树粉红色的桃花。
“只要你用灵犀笔描一遍树干,再念一遍回天符,”阿蛮把光团塞进陆明怀里,光团暖得像个小太阳,“它就能活过来。”
陆明摸着怀里的光团,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起上周去看老桃树时,树洞里还藏着他去年埋的玻璃弹珠——那是他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的,现在终于能让树陪他继续藏弹珠了。
“那、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他抬头问阿蛮,“三百年没人描符,你不孤单吗?”
阿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她回到壁画前,伸手摸着自己原来的位置:“玄奘法师走的时候说,等灵犀笔的主人来,我就能去看外面的世界——你知道吗?我想看看长安的花,想尝尝你说的橘子,想看看书院的老桃树……”她回头笑,珍珠步摇又掉了一颗,“所以呀,谢谢你,小陆明。”
陆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个橘子——那是他出发前从书院的橘子树摘的,藏在棉服里,现在还带着体温。他递过去:“给你,橘子,甜的。”
阿蛮接过橘子,指尖碰到果皮的瞬间,橘子变成了光团,钻进她的手心:“等我能出去了,一定要吃个够。”
外面传来鸡叫。子时三刻过了。
陆明把灵犀笔收进木盒,抱着光团往窟门走。阿蛮站在壁画前,朝他挥手:“记得告诉你们院长,三百年之约到了——该还我东西了。”
“什么东西?”陆明扶着窟门回头,看见阿蛮慢慢回到壁画里,飘带重新绕成七圈,符文藏回褶皱里,像从来没动过。
“等你回去就知道啦!”她的声音从壁画里飘出来,带着股橘子的甜香,“下次来,带两颗卤蛋——我闻见你身上有卤蛋的味儿。”
陆明笑着点头。他走出窟门,风还是冷的,但怀里的光团暖得他心里发颤。东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鸣沙山的沙粒在晨光里闪着金粉似的光,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灵犀笔,笔杆上的夔牛纹还亮着,像在跟他说“加油”。
“大师兄,”他对着天空喊,声音被风裹着飘向远方,“你等着,我回去就吃你的卤蛋!”
风里传来阿蛮的笑声,像远处的驼铃声。陆明踩着沙粒往书院的方向走,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个凯旋的战士——怀里抱着光,手里握着笔,心里装着希望。
而220窟的壁画里,伎乐天的飘带还在那里,绕着身体转了七圈,每一圈都藏着个小符文。只是这一次,符文里多了个橘子的影子,和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年,举着灵犀笔,对着壁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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