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桂香撞进迎客亭时，陆明正踮着脚摸亭柱上的刻纹——那是条蟠螭，身周绕着云气，鳞片刻得极细，指尖碰上去能感觉到微微的凸起，像真的龙鳞在动。
亭顶的瓦当是饕餮纹，青灰色的陶土上敷着层薄苔，檐角悬着十二只青铜风铃，每只都雕成了青鸟的样子，风一吹就发出“叮——”的脆响，像有人在远处敲编钟。亭下的石桌是整块太湖石凿的，表面凝着层竹露，水纹顺着石纹漫开，像一汪冻住的湖。石桌上摆着套青瓷茶具，茶烟裹着扶桑叶的清苦飘上来，茶盏里浮着三片竹叶，叶片尖端泛着浅金，像被阳光浸过。
“小心摔着——这亭柱是不周山的残木做的，沉得很，你要是撞上去，得抱着柱子喊三天疼。”
声音从亭后飘过来，带着点竹露的凉和酒的甜。陆明转身，看见个白发老者正倚着竹杖笑，白发用根刻着蝴蝶的竹簪别着，发梢沾着两片桃花瓣，像刚从桃林里走出来。他穿件月白色粗布衫，袖口有块补丁——用凤凰羽线缝的，泛着细碎的金光，倒比整件衣服还惹眼。手里的竹杖是青竹做的，杖头挂着个粗布囊，里面装着些圆滚滚的东西，晃起来“哗啦哗啦”响，像装了半袋小石子。
“您、您就是院长？”陆明赶紧站首，手还沾着亭柱上的青苔，蹭在裤腿上留下片淡绿。
老者摆手，竹杖在石地上敲了敲，布囊里的东西又响了一声：“别叫院长，叫庄周就行，或者老周——上次小哪吒来借混天绫，喊我‘老周头’，我还赏了他颗昆仑枣呢。”他走到石桌旁，提起茶壶给陆明倒茶，茶水流进青瓷盏，发出“叮”的一声，像玉片相碰，“坐，喝口茶——这是昆仑雪水熬的，加了点扶桑树的新叶，喝了能清灵窍，不过别喝太多，上次小精卫喝了三杯，抱着亭柱喊‘我要飞回去填海’，最后是我用竹杖挑着她的小翅膀，送回东海的。”
陆明坐下，指尖碰到茶盏时顿了顿——青瓷盏温温的，像晒了午后太阳的老竹。他端起来抿了一口，茶水清苦里裹着甜，像竹露混着桂香，顺着喉咙滑下去，胸口忽然一热，像有团小火焰在轻轻跳。
“怎么样？”庄周拖过石凳坐下，琥珀色的眼睛弯成月牙，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野菊，“是不是觉得胸口发暖？那是灵窍开了——你掌心的纹，自己看过没？”
陆明低头，掌心原本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纹路忽然亮起来：一道青纹从腕间缠到指尖，像狐狸的尾巴，末端还带着细细的“毛”，在阳光下泛着琉璃色的光。
“青丘狐尾纹。”庄周指尖点了点那道纹，触感像一片温凉的竹叶，“能辨天下妖灵的本相——再看你眼角。”他用指节轻碰陆明的眼角，那里有颗淡红的朱砂痣，平时几乎看不出来，此刻却亮得像颗小火星，“祝融火印，能引动天地间的明火。这两样加起来……”他往后靠了靠，竹杖尖戳了戳石桌下的青苔，“百年才出一个能碰灵犀笔的人。”
陆明瞪圆眼睛：“灵犀笔？就是书院里能写活万物的那支？”
“正是。”庄周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葫芦是深褐色的，刻着“逍遥游”三个字，字迹飘得像要飞起来，“仓颉用自己的头发编的笔杆，笔尖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五彩石磨的，笔锋沾过西王母的瑶池水，能写活天下万物——你看亭外的桃林。”他抬下巴指了指，亭外的桃林正飘着花，花瓣是粉的，边缘却镶着金，像撒了层碎阳光，“那是夸父桃，夸父追日时洒的血浇的苗，后来灵犀笔点了点花瓣，就变成这样了——结的桃子比王母的蟠桃还甜，上次王母来要摘，我用蒲扇赶她，说‘你那蟠桃三千年一熟，我这桃子一年一熟，比你新鲜’，她瞪了我三天，最后抱着个桃子跑了，说‘下次带织女星来织块布换’。”
陆明望着桃林，花瓣落在他手背上，触感软得像云，指尖碰了碰花瓣上的金线，居然能感觉到微微的热，像阳光的温度：“那灵犀笔现在在哪？”
“藏书阁顶层。”庄周端起茶盏，茶烟绕着他的白发转了个圈，“不过你现在拿不动——那笔认主前要考三关：第一关辨灵，得认出天下所有灵物；第二关通意，得听懂灵物的话；第三关守心，得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被外物惑。等你过了这三关，笔自然会认你。”
风忽然吹得急了点，青铜风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庄周抬头看了眼天上的云——云是淡粉的，像揉碎的桃花，“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住的地方。”他站起来，竹杖敲了敲石桌，布囊里的东西又响了，“你住青竹轩，旁边是小精卫的房间——她晚上会说梦话，喊‘填海填海’，你把耳朵塞点竹绒就行，别理她，上次小杨戬塞了棉花，结果她爬上去把棉花扯出来，喊‘你为什么不听我填海’。”
陆明跟着站起来，忽然看见庄周粗布衫的领口露出半截红绳，坠着块小小的玉——是只蝴蝶，翅膀上刻着“庄周梦蝶”西个字，玉色白得像雪，却泛着暖光：“这玉……”
“哦，这是蝴蝶送我的。”庄周摸了摸玉，眼睛弯得更厉害了，“上次我梦到自己变成蝴蝶，飞到花园里，结果真的有只蝴蝶停在我指尖，后来就变成了这块玉——你看，”他把玉解下来递过去，玉身温温的，像刚晒过太阳，“翅膀上的纹路，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陆明接过玉，指尖碰到庄周的手，那手糙得像老竹皮，却暖得像焐热的茶盏——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妈妈，妈妈的手也是这样，总在他冬天写作业时，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
“灵者的手都凉，”庄周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把玉挂回领口，“因为灵窍开着，容易吸寒气——喝了那杯茶，现在好点没？”
陆明点头，掌心的狐尾纹还亮着，却不再像刚才那样烫：“好多了。”
“那就好。”庄周提起竹杖，布囊里的东西又“哗啦”响了一声，“走，去见小精卫——她刚才捡了个贝壳，说要给我做茶托，你可得帮我看看，她有没有咬坏贝壳。”
两人刚迈出亭门，就听见竹径那头传来脆生生的喊：“老周！老周！我捡了个大贝壳！”接着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丫头抱着贝壳跑过来，发梢扎着两根青鸟毛，眼睛圆得像葡萄，嘴角沾着桃汁——看见陆明，她猛地停住，贝壳“咚”地砸在地上，“你、你是谁？”
“这是陆明，新来的小家伙。”庄周弯腰捡起贝壳，贝壳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周”字，边缘还有细碎的牙印，“小精卫，别吓着他——你看你，嘴角的桃汁还没擦。”
小精卫摸了摸嘴，手背沾了片桃肉，却盯着陆明的手看：“你手上有狐尾纹！我见过青丘的狐狸，她们的尾巴就是这样的！”她凑过去，指尖碰了碰陆明的掌心，忽然笑起来，“软乎乎的，像我捡的贝壳！”
“别碰他的手！”庄周赶紧把小精卫拉开，“你爪子尖，别抓破他的衣服——上次小哪吒的混天绫被你抓破，他追着你绕着桃林跑了三圈！”
小精卫吐了吐舌头，抱着贝壳蹦到陆明身边：“我带你去看我的贝壳！我捡了一箱子！有虎斑贝、鹦鹉贝，还有个会发光的夜光贝！”她拽着陆明的袖子往竹径走，红裙子扫过竹丛，惊起一只青雀，扑棱着翅膀飞到桃树上，“对了，我叫精卫，你可以叫我小精卫！”
陆明被她拽着走，回头看庄周，庄周正站在亭门口笑，白发在风里飘，像片雪，竹杖头的布囊晃了晃，里面的东西“哗啦”响——他忽然明白，那布囊里装的不是别的，是小精卫捡的贝壳，是小哪吒的混天绫碎片，是小悟空偷喝的酒葫芦塞子，是书院里所有小家伙的小秘密。
风里的桂香更浓了，夹着竹露的凉和桃汁的甜，陆明望着前面蹦跳的小精卫，掌心的狐尾纹闪着淡青的光，眼角的朱砂痣也亮了一点——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青丘的狐鸣，像祝融的火燃，像灵犀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清清晰晰，带着热气。
原来这就是书院的味道，是风里的桂香，是茶里的扶桑叶，是小精卫的笑声，是庄周的竹杖声——是所有未说出口的故事，都在等着他，慢慢翻开。
竹径尽头的桃林还在飘着花，花瓣落在他脚边，像撒了层粉雪，陆明忽然想起庄周说的话：“灵犀笔能写活万物，可最要写的，是自己的故事。”
他跟着小精卫往深处走，阳光穿过竹叶，洒在他身上，每片光斑都像灵犀笔写下的字，带着温度，带着期待——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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