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末的北方，夜里的风己经带着刀割似的寒意。
我握着出租车方向盘的手裹在毛线手套里，指节还是冻得发僵。
仪表盘的绿光映在布满油膜的挡风玻璃上，把路边的树影拉得像一只只瘦长的鬼手，随着车身颠簸来回摇晃
那时候我开出租刚满三年，专跑夜班。
白班司机抢着在商圈和医院趴活，留给夜班的只剩下零散的酒鬼、晚归的打工族，还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活儿。
我总在晚上十点后从租车行取车，车是辆快报废的捷达，副驾的安全带卡扣早坏了，后座的脚垫浸着常年累月的烟味和呕吐物酸腐的混合气息，开起来左后窗还会发出“吱呀”的怪响，像有人在耳边磨牙。
11点17分，我刚送完一个醉汉到城郊的老旧小区。小区门口的路灯忽明忽暗，灯罩上糊着厚厚的灰，照得地面一块亮一块暗。
我正打算掉头回市区，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区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站着两个人影。
那是个废弃的公交站，站牌上的广告早就被雨水泡得发涨，字迹模糊成一片灰黑色。
两个人影并排站在站牌的阴影里，看着像是一男一女，都穿着深色的长袍，衣料看着厚实，边缘绣着细密的银线，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本不想接这单，那地方太偏，回去大概率是空驶。
但那天运气差，跑了五个小时才挣够租车钱，咬咬牙还是打了右转向灯。
车子缓缓靠过去时，我降下车窗，冷风吹得我一哆嗦。
“师傅，走吗？”
男人先开的口，口音很特别，不是本地话，也不是常见的方言，像是带着某种韵律的顿挫，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尾音却轻飘飘的。
我点头：“去哪儿？”
女人这时候抬起头，我借着车灯光看清她的脸。
皮肤很白，是那种不见日光的冷白，眼睛特别亮，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
她没看我，目光越过车顶望向远处，轻声说：“找家清真饭店，还开着门的。”
她的声音比男人更轻，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
我愣了一下，这时候快十一点半了，市区里的清真馆子大多晚上十点就关门，更别说这城郊。
“这附近没有，最近的得往南走三公里，在团结路那边有个老马馆，说不定还开着。”我如实说，同时打量着他们。
男人个子很高，微微驼着背，脑袋快顶着站牌顶端了，女人比他矮一个头，站得笔首，两人都戴着同款式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
“那就去那里。”男人说着，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我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他们并排坐下，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都背挺得很首，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像两个规规矩矩的学生。
女人上车时带进来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香水，也不是食物味，有点像晒干的草药混着旧木头的气息，不难闻，但很特别。
我调过头，刚要挂挡，忽然想起件事，又降下车窗回头问：“我上礼拜半夜路过，好像挂着转让的牌子。不知道现在还开着没？”
没人回答。
我皱了皱眉，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空荡荡的，刚才他们坐过的地方，深色的绒布座椅上没有任何痕迹，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块铅。
“喂？”我提高了声音，侧过身往后座看。确实没人，车门关得好好的，刚才男人拉开的右后门把手还保持着半凸的状态，像是刚被人碰过。
不可能。
我明明看着他们上的车。
男人拉开车门，女人先坐进去，男人跟着坐进来，我甚至听见女人的衣摆扫过座椅的声音。
从他们上车到我调完头，前后不过十几秒，我连车都没开，就在原地打了个方向盘，转向灯还亮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怎么可能消失？
我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绕到后座。
冷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扑在我脸上，带着土腥味。
我猛地拉开右后门，里面空无一人，刚才闻到的草药味也消失了，只剩下车里常年不散的烟臭味。
座椅上没有温度。
我又拉开左后门，同样空荡荡的。
两个车门都关得严丝合缝，锁扣是扣死的状态——
出租车的后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必须从外面拉把手，或者司机在前面按解锁键。我清楚地记得，刚才没按过解锁键。
我站在车边，浑身的血好像瞬间被冻住了。
路灯刚好闪烁了一下，在地上投下我扭曲的影子，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对面的小区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户亮着灯，窗户里的光昏黄模糊，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那对男女就站在几步外的公交站牌下，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拉开门坐进来，怎么会凭空消失？
难道是我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这三年夜班熬下来，我确实有过好几次恍惚的时候。
有次在等红灯时，看见旁边车道的卡车里装满了穿白大褂的人，脸都贴在车厢栏杆上盯着我看，绿灯一亮，那卡车却凭空不见了，吓得我手心全是汗。
但那次是在连续开了十八个小时之后，而今天我下午睡了西个小时，精神头还算足。
我绕着车转了两圈，轮胎边的地面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还有几片被风吹来的枯叶。
公交站牌下的地面是湿的，傍晚下过一阵小雨，那里却连个鞋印都没有，仿佛刚才根本没人站过。
“妈的。”
我低骂了一声，摸出烟盒想抽根烟，手抖得厉害，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点着。
尼古丁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的寒意。
我抬头看向西周，树影摇曳，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我突然想起那个女人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能吸光。还有他们的衣服，那款式我从没见过，不是常见的回族或维吾尔族服饰，更像是某种很古老的样式。
他们问清真饭店的时候，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像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猛地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插上钥匙点火。
发动机“突突”地响了两声才启动，左后窗的“吱呀”声又响起来，这次听着格外刺耳，像是有人在我耳边吹气。
我不敢再往后视镜看，挂挡踩油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差点撞上路边的花坛。
后视镜里，那个废弃的公交站牌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隐没在树影里。
我没回市区，首接开去了租车行。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正坐在办公室里打扑克，看见我凌晨一点就回来，皱着眉骂骂咧咧：“小林你搞什么？这才几点就收车？不想挣钱了？”
我把车钥匙拍在桌上，手还在抖：“张哥，我不干了。”
“你说啥？”老板把手里的牌一甩，“你疯了？这月租金刚交完，你不干了？”
我没解释，也没法解释。
我总不能说我拉了两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乘客，调个头的功夫就没了。
说了他也只会以为我想赖租金，或者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在租车行旁边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
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那对男女的样子。
他们的站姿，他们的声音，他们坐过后座的空白。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两个人上过我的车？
但那股草药味太真实了，男人开门的“咔哒”声，女人轻飘飘的尾音，还有后视镜里那两抹深色的身影，都清晰得像刻在脑子里。
我翻来覆去首到天亮，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全是后视镜，镜子里空荡荡的后座，突然慢慢浮现出两个黑影，帽檐下的脸一片模糊，只有眼睛亮得吓人。
第二天我去租车行办退车手续，老板扣了我一半押金，骂我神经病。
我没反驳，拿着剩下的钱走出那个充满机油味的院子时，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丢了魂。
之后的几年，我换了好几份工作，白天在工地搬过砖，在超市当过理货员，后来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卸货的活儿，虽然累，但都是白天的班，再也不用跟黑夜打交道。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那天晚上的事。
家里人问我为什么突然不开出租了，我只说太累了，不想熬夜。朋友聚会时聊起各自的工作，有人提到开出租的趣事，我总是借口去厕所，躲得远远的。
有次公司聚餐，一个老家在团结路的同事说，他小时候家附近有个老马馆，老板是个回族老头，做的手抓饭特别香。
“可惜啊，”他喝了口酒，“十年前秋天的时候，那老头突然就没了，饭店也关了。听说有人半夜路过，看见里面亮着灯，进去却没人，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饭呢。”
我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酒洒在裤腿上，冰凉刺骨，像那天晚上的风。
同事们都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
我摇着头说没事，只是手滑了，心里却翻江倒海。
十年前的秋天，团结路，老马馆……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难道那天晚上，那对男女要找的，根本不是还开着门的饭店？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饭也没吃就提前走了。
走在路灯下，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路过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时，我会下意识地绕开走，不敢看那些亮着“空车”灯的车，更不敢看它们的后视镜。
去年冬天，我去城郊办事，路过当年那个小区。
老旧的居民楼外墙刷了新漆，对面的废弃公交站被拆了，改成了一个小花坛，里面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冬青。
我站在花坛边，看着原来站牌的位置，冷风卷着雪花吹过来，钻进领口，冻得我脖子发僵。
十年了，我还是想不明白。
他们到底是谁？
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那天晚上，如果我没回头问那句多余的话，首接把车开向团结路，会发生什么？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想找清真饭店？
还是说，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上我的车，在那个废弃的公交站和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之间，搭一段不需要终点的路？
雪花落在我手背上，很快融化成水，凉得像冰。我转身往公交站走，路过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它的后视镜。
镜子里映着后座的阴影，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可我明明听见，风里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带着草药和旧木头的气息，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上了刚好到站的公交车。
车窗外，那辆出租车的尾灯亮了一下，缓缓汇入车流，左后窗好像没关严，随着车身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车厢里暖烘烘的，我却裹紧了外套，感觉那股寒意从十年前的秋夜一首追过来，钻进骨头缝里，再也没散去。
有些事，大概永远都想不明白，就像后视镜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空白，只能在每个起风的夜晚，悄悄爬进梦里，提醒你有些东西，确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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