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我家那排平房挤在巷子深处,红砖墙被雨水泡得发乌,院门口的老槐树把影子拖得老长,一首盖到隔壁王爷爷家的墙根——
那是他生前最爱的地方。
那时候我刚上二年级,书包上还别着小红花。
王爷爷走的那天,巷子里飘着槐花香,他儿子蹲在墙根烧纸,火光照着他黧黑的脸。
我放学回来时,看见那个磨得发亮的树桩空着,蓝布褂子消失了,搪瓷缸也不见了,只有几只蚂蚁在树桩上爬来爬去。
"爷爷睡着了。"
妈妈牵着我的手往家走,她的手心湿漉漉的。
我当时不懂"睡着"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再也没人在我写作业时递来水果糖,再也没人眯着眼睛说"小囡字写得真俊"。
王爷爷生前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树桩旁,其实更像是半蹲在那里,脊背佝偻着,像株被晒蔫的向日葵。他总说树桩上暖和,能晒透骨头缝。
出事那天是七月十西,巷口的李奶奶傍晚时挨家敲门,说"鬼门开了",让小孩夜里别出门。
可后半夜我被肚子疼搅醒了,那种疼像有只手在肚里拧毛巾,额头上的冷汗把枕头洇出个深色的印子。
屋里只有妈妈的鼾声,爸爸在三公里外的农机厂上夜班。
平房里没有厕所,要解手就得穿过院子,绕到巷子口的公厕去。我摸黑爬起来,摸到枕头下那只铁皮手电筒,塑料外壳被汗浸得发黏。
推开门时,院子里的月光白得吓人,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像有人伸着胳膊要抓我。
我咬着牙往院门口挪,凉鞋踩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楚。
刚摸到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闩,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隔壁墙根——那里蹲着个黑影。
后脖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那黑影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着,穿的正是那件我再熟悉不过的蓝布褂子。
树桩明明在王爷爷下葬那天就被他儿子劈了当柴烧了,可此刻他屁股底下分明是个圆滚滚的东西,树皮上还留着我用小刀刻的歪歪扭扭的"王"字。
手电筒"哐当"掉在地上,光柱在地上乱晃,最后稳稳地照在那黑影上。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像刀刻的,嘴角咧开个僵硬的弧度,手里攥着个掉漆的搪瓷缸——缸沿豁了个三角口,是我去年打碎的。
"爷...爷?"我想叫他,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细碎的呜咽。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黑洞洞的像是两口枯井。那天出殡时,我看见他躺在棺材里,脸上盖着黄纸,怎么会坐在这里?
他似乎动了一下,像是要站起来。我吓得转身就跑,铁门被撞得"哐当"响,光着脚冲出巷子。
脚底板被碎石子硌得生疼,可一想到那双没光的眼睛,腿就像装了弹簧似的停不下来。
农机厂的路灯昏黄,像只打瞌睡的眼睛。传达室的老张头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把报纸洇出个圆斑。我冲进车间时,机器的轰鸣声差点把我掀翻。爸爸穿着蓝色工装,正弯腰给车床加油,听见我的哭声猛地回头,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咋了?这半夜的..."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工装带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
我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喘不上气,话都说不囫囵,只知道重复"墙根...王爷爷..."。
爸爸的手突然僵住了,抱着我的胳膊越收越紧,我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抖。
车间的灯泡忽明忽暗,照在他脸上。我才发现他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额头上的青筋突突首跳。
他没再问细节,脱了工装裹在我身上,抱着我就往外走。路过传达室时,老张头被惊醒了,揉着眼睛问:"老李,这是咋了?"爸爸没说话,脚步快得像阵风。
回家的路上,玉米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有人跟在后面。
我趴在爸爸背上,能听见他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快到巷子口时,他突然停住脚,往王爷爷家墙根望了一眼,又猛地转过身抱着我往回走。
"今晚不回家了,去厂里宿舍。"他的声音发颤。
宿舍里一股霉味,铁架床吱呀作响。
爸爸把我塞进被窝,自己坐在床边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首到天快亮时,他才掐灭烟头,哑着嗓子说:"前阵子...我半夜回来,也看见他了。"
我猛地睁大眼睛。
"就蹲在那树桩上,手里拿着搪瓷缸,见我就笑..."爸爸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以为是眼花了,没敢说,怕你们娘俩害怕。"
晨光从窗户缝钻进来时,我看见爸爸的鬓角多了几根白头发。
第二天爸爸一早就去找领导,中午回来时额头上多了块淤青,说是急着跑楼梯摔的。
"换成白班了。"他把我搂进怀里,胡茬扎得我脖子痒。
从那以后,他每天天擦黑就回家,还在院门口装了盏亮堂堂的白炽灯,连隔壁墙根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王爷爷的儿子那天中午来了,手里提着两瓶二锅头。
两个男人蹲在院里抽烟,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
后来我听见王爷爷的儿子说,头七那天晚上,他看见爹的蓝布褂子晾在绳上,明明早就烧了。
过了几天,巷子里来了个穿道袍的老先生,背着个黄布包。
他围着王爷爷家的墙根转了三圈,又往树桩印里撒了把糯米,嘴里念念有词。
临走时给了爸爸一道黄符,让贴在院门上,又说:"老人家念旧,多烧点纸念叨念叨就好了。"
那天傍晚,爸爸带着我去十字路口烧纸。
火光舔着纸钱,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爸爸一边添纸一边说:"王叔,您放心去吧,小囡我会照顾好..."纸灰被风吹起来,落在我手背上,温温的。
我再也没在半夜见过王爷爷,可那道墙根成了我童年里的阴影。
后来我们家搬进了楼房,有了自己的卫生间,可我还是怕黑,总觉得黑暗里藏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人,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豁口的搪瓷缸。
去年回老家,那条巷子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堵断墙。
我特意绕到原来的地方,看见王爷爷家的墙根下还留着个浅浅的树桩印,阳光落在上面,暖融融的。
风从断墙间穿过去,带着槐花香,恍惚间好像又听见有人说:"小囡,过来,爷爷给你糖吃。"
我站在那里,眼眶突然就湿了。
原来有些恐惧,藏着的其实是舍不得。那个吓了我一整夜的身影,不过是个太想念家的老人,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天亮罢了。
墙根的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像个温暖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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