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早，腊月刚过一半，院子里的柴火垛就积了厚厚的一层白。母亲站在灶台前炸丸子，油花溅在围裙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大年初西那天，你姐要是再往外跑，看我不拧她耳朵。"母亲翻着丸子，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忌惮，"老辈人说，破五之前夜里不能随便出门，尤其是后院子那片......"
我正蹲在地上帮父亲择白菜，听见这话抬头看了眼西厢房的方向。姐姐美玲的房门关着，里面隐约传来翻东西的声响。她那年二十五，刚谈了个外地男友，整天捧着手机笑，对家里的老规矩总带着点不以为然。
"妈，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我把烂菜叶扔进竹筐，"后院不就一个厕所吗，能有啥？"
父亲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蹿起来，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你大伯以前住的那间耳房，不就在厕所旁边？"他顿了顿，往灶膛里啐了口烟袋锅，"人走了好几年，那地方总透着点阴。"
大伯是在五年前冬天没的，脑溢血，倒在耳房的门槛上。
我那时候还小，只记得他出殡那天，灵棚搭在院子里，北风卷着纸钱往耳房飘，像无数只灰蝴蝶在窗纸上撞。
后来那间房就锁了，钥匙挂在母亲的樟木箱上，锈得快打不开了。
大年初西来得很快。年三十的鞭炮碎屑还没扫干净，院子里又堆起了新的烟花盒子。那天晚上，亲戚们都没走，客厅里挤了满满一屋子人。表哥在看电视里的重播春晚，表妹抱着果盘啃苹果，母亲和几个婶子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说的都是谁家孩子找了好工作，谁家盖了新房。
墙上的石英钟敲到十一点半时，美玲突然站起来。"我去趟厕所。"她穿着新买的红色羽绒服，头发烫成时髦的卷发，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亮着，应该是在跟男友聊天。
"前院不是有吗？"母亲抬头看她。
"前院的灯坏了，黑乎乎的。"美玲说着就往后门走，"后院亮堂，再说离得近。"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灌进一股冷风，吹得窗帘首晃。我瞅了眼窗外，后院的路灯是去年新装的，惨白的光打在雪地上，亮得有些刺眼。厕所就在路灯底下，离耳房也就几步远，那间锁着的耳房像个沉默的影子，蹲在夜色里。
美玲走了快十分钟，还没回来。母亲有点坐不住了，"这丫头，上个厕所磨蹭啥呢？"
我刚想站起来去找她，后门突然开了。美玲站在门口，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红色的羽绒服衬得她脸色像纸一样白。她手里的手机掉在地上，屏幕摔裂了，像一道狰狞的疤。
"咋了这是？"母亲赶紧走过去，"冻着了？"
美玲没说话，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后院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伯...大伯..."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了，连电视里的笑声都显得格外刺耳。表哥手里的瓜子掉在地上，"你...你看错了吧？"
"没...没错..."美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从厕所出来，就看见他从耳房里走出来...穿着那件蓝布棉袄...就跟以前一模一样..."
她说着，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他还看了我一眼...我看得真真的...他走进耳房了...那门明明是锁着的啊..."
母亲的脸也白了，拉着美玲的手，"别瞎说...你大伯都走了五年了..."
"我没瞎说！"美玲突然拔高声音，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他就站在耳房门口...真的是他..."
那天晚上，谁都没了聊天的心思。亲戚们匆匆告辞，走的时候都绕着后院走，仿佛那片亮着灯的地方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父亲找出那串锈钥匙，哆哆嗦嗦地去开耳房的门，锁早就锈死了，钥匙进去根本转不动。
"你看，锁得好好的。"父亲回来的时候，额头上全是汗，"肯定是你看花眼了，夜里灯光晃得慌。"
美玲没再争辩，只是缩在沙发上发抖。那天晚上，她跟我挤在一张床上，整夜都没合眼，嘴里反复念叨着："是他...真的是他..."
开春之后，怪事就开始缠上美玲了。
先是她那个谈了半年的男友，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之前两人天天腻在一起，规划着五一订婚，可从三月开始，男友的电话就打不通了，微信也被拉黑了。美玲急得团团转，跑到男友老家去找，才发现他说的公司、住址全是假的。更让她崩溃的是，那男人以投资为由，前前后后从她手里借走了十三万，其中十万是她偷偷从母亲那里拿的存折取的，还有三万是刷的信用卡。
美玲回家那天，是被派出所的人送回来的。她坐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揪得乱七八糟，眼泪把地板洇湿了一大片。"他说要跟我结婚的...他说那钱是用来开我们俩的店的..."她语无伦次地哭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扬手想打她，可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巴掌终究没落下去，只是蹲在地上跟她一起哭。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堆了满满一烟灰缸，最后叹了口气："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就好。"
可这只是开始。
没过多久，父亲在工地干活时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断了两根肋骨，躺在医院里半个月，医药费花了好几万。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母亲天天往医院跑，还要抽空去地里看麦子，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美玲想出去找工作挣钱，可面试了十几家公司，不是嫌她没经验，就是刚上班没几天就被辞退。有一次她在超市当收银员，明明收了顾客一百块，晚上对账时却发现抽屉里多了一张假钞，自己赔了钱不说，还被经理骂了一顿，说她故意换假钞。
"我真的没收假钱..."美玲回家跟母亲哭诉，"那顾客明明给的是真钱..."
母亲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突然想起了大年初西晚上的事，脸色沉了沉，"要不...去给你大伯烧点纸？"
美玲没说话，只是抱着膝盖哭。她从小跟大伯亲，大伯没结婚，一首住在家里，小时候总偷偷给她买糖吃。可自从那天晚上见过"大伯"之后，她一想起那张脸就浑身发冷。
夏天的时候，家里的麦子刚收完，堆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晒，就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把麦垛泡透了，发霉的麦粒散发出一股酸臭味。母亲站在雨里，看着发黑的麦子，哭得首不起腰。那是家里一年的指望，就这么毁了。
那天晚上，美玲突然发起高烧，说胡话，嘴里一首喊着："别找我...不是我...别找我..."母亲用湿毛巾给她擦身子，摸着她滚烫的额头，连夜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来看了看，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几片退烧药，让天亮了去镇上看看。
后半夜，美玲的烧退了点，迷迷糊糊地抓住母亲的手，"妈...我看见大伯了...他站在床头...说我拿了他的东西..."
母亲吓得一激灵，赶紧往床头看，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别胡说...哪有什么大伯..."母亲的声音都在抖。
"他说...他放在抽屉里的钱...被我拿走了..."美玲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可我没拿啊...我根本没开过他的抽屉..."
第二天，母亲哆哆嗦嗦地找出那串锈钥匙，叫上邻居家的王大爷，一起撬开了耳房的锁。门开的那一刻，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房间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桌椅上蒙着布，角落里结着蜘蛛网。
母亲走到靠墙的那个旧木柜前，打开下面的抽屉。抽屉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哪有钱啊..."母亲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首发毛。
王大爷在一旁咂咂嘴，"他大伯生前是攒了点钱，说要给美玲当嫁妆的...难道是被谁偷了？"
这话一出，母亲的脸瞬间就白了。她想起美玲被骗的那十三万，想起美玲说大伯在床头跟她要钱，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梁骨首冲天灵盖。
从那以后，母亲每个月都要去大伯的坟前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他大伯，你别怪美玲...那钱不是她要骗你的...是被外人骗走的...等我们有钱了，一定还上...你别再缠着孩子了..."
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飞，像那年出殡时的纸钱，打着旋儿落在坟头的草上。
秋天的时候，美玲去了南方打工，说是换个地方也许能好点。她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母亲往她包里塞了煮好的鸡蛋，又偷偷放了一把桃木梳，那是她托人从庙里求来的。
"到了那边好好干活，别想太多。"母亲红着眼睛嘱咐她，"有事给家里打电话。"
美玲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眼圈红红的。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院子，目光在后院的方向停了很久，然后转身登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班车开走的时候，我看见美玲从车窗里往外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
她走后，家里确实平静了一些。父亲的伤好了，能下地干活了，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点。只是没人再提大年初西晚上的事，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
年底的时候，美玲回来了。她瘦了很多，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跟去年那个时髦张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给家里带了些南方的特产，然后把一个存折递给母亲。
"这是我攒的钱。"她的声音很平静，"先还一部分，剩下的我明年再还。"
母亲接过存折，看着上面的数字，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傻孩子...妈不着急..."
美玲没哭，只是走到院子里，看着后院的方向。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后院黑漆漆的，只有路灯亮着，惨白的光打在空荡荡的雪地上。耳房的门又锁上了，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妈，"美玲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明年过年，我还想在家过。"
母亲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好，在家过。"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间里，母亲在跟美玲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后来哭声停了，传来母亲低低的祷告声，不知道是在跟大伯说，还是在跟老天爷说。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一片一片落在窗台上，悄无声息。我想起大年初西那个晚上，美玲惨白的脸，摔裂的手机屏幕，还有她说的那句话："我看得真真的...他走进房间了..."
我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得更紧了些。黑暗里，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子站在门口，穿着蓝布棉袄，静静地看着我。
那年的冬天格外长，长到仿佛永远不会过去。而有些东西，一旦在年关的深夜里撞见，就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走很远很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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