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林秀的眼皮就没合上过。
耳朵眼儿支棱着，逮着外头的风吹草动。心里头那点念头，跟开了锅的粥似的，咕嘟咕嘟首冒泡。“下次…煤灰…藏…” 那几个字，在她肠子里转了百八十个来回，磨得生疼。
天快亮前那阵，最是难熬。外头运煤车的吱呀声、骡马打响鼻的声儿、还有压着嗓门的吆喝，隔着墙，模模糊糊灌进来，勾得她心尖子一抽一抽地颤。她蜷在剌人的草褥子上，手指头下意识地抠着身下的草秸，一根，两根……像是能数出个指望来。
第二天上工，她整个人脚底下都发飘。手里刷洗着那些血哧呼啦的布片子，眼珠子却管不住地往卸煤场那边溜。煤灰被风卷过来，落在水池沿上，黑乎乎的一层。她瞅着那煤灰，心里头翻来覆去地琢磨。
晌午吃饭歇气的工夫，她没像旁人那样蹲着打盹，而是磨蹭到水缸后头，假装提鞋。眼睛贼快地扫着卸煤场那头——车走了，地上留下一大片黑黢黢的煤灰末子，还有个歪倒一旁的破筐，里头剩着点煤渣。两个兵叼着烟卷，在远处墙根底下溜达，没往这边瞅。
心口窝，猛地撞了两下。
后半晌干活，她瞅准一个监工背过身点烟的当口，假装脚下一滑，胳膊肘“不小心”把池边一个破搪瓷盆带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脆响，刺耳朵。
监工拧着眉头瞪过来。
“对不住，对不住长官，”林秀赶忙弯下腰去捡，手在地上胡乱划拉了几下，顺势就抹了满手的黑灰带泥，还故意在裤腿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扎眼的黑道子。“脚底下滑了一下……”
监工嫌恶地撇撇嘴，没再吭声。
林秀低着头，嘴角却抿紧了。成了。这埋汰样儿，得挂住了。
收工往回走的时候，她故意拖在最后，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让自个儿瞧着更不起眼，更配这一身煤灰黑泥的狼狈相。
夜里，躺在那草褥子上，她听着身边女人们匀称的呼吸，要么偶尔压着的抽搭，眼睛盯着房梁上模糊的黑影。
她的手悄悄摸到草褥子底下，摸索着，将白天偷偷藏起来的、一小撮捏得硬邦邦的煤灰混泥块，塞进了褥子最底下、一个破了的窟窿眼里。指尖头传来糙乎乎的凉意。
这玩意儿，保不齐哪天就能把脸抹得更黑，更认不出人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下捱。洗衣房里的活儿依旧恶心累人，但林秀的心却不再死沉。她像只耗子，偷偷地、一点点地攒着那点见不得光的“念想”。每回运煤车来的动静，都让她耳朵竖起来，心缩成一疙瘩。
她也更留意那个中国护士。那女人依旧冷着脸，但有一回，林秀弯腰捡东西时，觉着自个儿鞋底好像硌到了啥小硬块。她没声张，等挪开脚，用眼角余光飞快一扫——是半块磨薄了的、苏小桃夭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黑黢黢的煤核，像是从谁鞋底掉下来的。
她心口怦怦跳，趁人不注意，脚尖一拨，把那半拉煤核踢到了更背静的旮旯。
这像是一场哑谜，一场拿命当注的、不出声的较量。
终于，又轮着她们去收拾卸煤场旁边的杂碎。这天风格外大，刮得煤灰漫天飞，迷得人睁不开眼。
监工捂着口鼻，骂骂咧咧地站得老远。
林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时机可能来了。
她低着头，混在几个女人堆里，拿着破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上的煤灰碎渣。眼睛却像钩子，飞快地扫着煤灰最厚、挨着墙根阴影的那片地界。
风卷着煤灰拍在她脸上，她也不擦，反倒趁机又往脸上抹了两把。
突然，她的目光粘住了。
在一堆蓬松的煤灰底下，好像有个东西的轮廓不大一样——不像石头，更规整些。她屏住气，状似无意地扫过去，扫帚头看似随意地在那堆灰里一拨。
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包得严实的小包，露了出来！也就巴掌大小，差点让煤灰全埋了。
林秀的心跳霎时停了半拍。她飞快地蹲下身，假借系鞋带，手指头哆嗦着，几乎是凭本能一把薅起那个小包，闪电般地塞进了自己宽松的裤腰里！
冰凉的油纸贴着肚皮，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猛地站起身，继续挥动扫帚，动作甚至比刚才更僵了。她能觉出那个小包的存在，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烫得她浑身发软。
监工似乎并没留意这个犄角旮旯的小动作，还在那儿捂着鼻子躲风沙。
首到收工哨响，林秀都觉得自个儿的腿是软的。她夹着腿，尽量自然地跟着队伍往回挪，每一步都感觉裤腰里那玩意儿要掉出来。
回到那间小屋，趁着旁人没留意，她一头扎到最暗的墙角，背对着所有人，手指头颤巍巍地摸出那个油纸包。
油纸包得死紧，外面还沾着煤灰。她小心翼翼地揭开。
里头，是一小截铅笔头，和一张叠起来的、边缘糙乎乎的纸。
就着窗外渗进来的微光，她抖开那张纸。
纸上画着极其简略的道道，像是北墙那片的布局，一个箭头指向墙根某处，旁边用生硬的中文抠着两个小字：
“狗洞”
下头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下次车来，钻。”
林秀的手抖得几乎捏不住纸片。
她猛地把纸片和铅笔头重新裹好，死死攥在手心，按在怦怦狂跳的心口上。
窗外，天色正一层层暗下来。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骡马熟悉的响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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