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碗浓得化不开的墨。
卫晚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体的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也能听到窗外风拂过梧桐枯枝的萧索声，以及更远处，守夜人偶尔踩断枯枝的细碎声响。
但她真正等待的，是那个走调的童谣。
白天的高音，夜晚的低音。
这两个音符，像两枚最简单的棋子，摆在她面前的棋盘上。但棋盘的规则是什么？如何才能将这两个简单的音符，解读成可以指引生路的语言？
卫晚照的前世，是在商业的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信息就是生命，密码就是武器。她接触过二进制，懂得摩斯电码，甚至了解过一些基础的量子加密概念。但此刻，这些现代知识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
她必须抛弃那些复杂的体系，回到最原始的逻辑。
高，低。阳，阴。长，短。
这是一种最基础的二元对立。如果将白天的“高音”定义为“1”，夜晚的“低音”定义为“0”，这是否就是一种二进制的信号？
可随即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传递效率太低了。一天只能传递一个比特的信息，等她凑齐一个字节，坟头的草都该三尺高了。
那么，这不是一个关于“有”和“无”的系统，而是一个关于“序列”和“对应”的系统。
这个走调的音符，必然对应着某个她己知的、但尚未想起来的参照物。
是什么？
卫晚照的大脑在黑暗中飞速运转。她强迫自己沉浸到原主那片混乱破碎的记忆海洋中，忍受着那些不属于她的、针扎般的恐惧和绝望，疯狂地搜寻着。
童谣……童谣……
记忆的碎片翻涌上来。一个温柔的女人，应该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正抱着年幼的她在廊下乘凉。女人的声音很轻，哼唱着一些支离破碎的曲调。其中，就有这首童谣。
“春燕归，衔泥忙，柳絮飞，梨花香……”
歌词很简单，是任何一个大靖王朝的孩子都耳熟能详的。所以，密码不在歌词里。
那会在哪里？
卫晚照从床上坐起，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在地上寻了一截从桌椅上脱落的细小木刺。她用木刺，在积着薄尘的地面上，划出了两个符号，一个代表高音，一个代表低音。
她看着这两个符号，陷入了沉思。
母亲……那个记忆中模糊的女人，除了这首童谣，还教过原主什么？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记忆的迷雾。
不是童谣！是另一首诗！
一首极其古怪的打油诗！
卫晚照的呼吸猛地一滞。她想起来了。母亲当年为了帮助年幼的原主记忆生僻字，曾编过一首毫无文采、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所云的打油诗。那首诗的内容早己模糊，但那种独特的、为了押韵而刻意扭曲平仄的韵律感，却深深地烙印在记忆深处。
平、上、去、入……
平仄！
卫晚照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二进制，这是西进制！或者说，是一种基于声调的加密法！
大靖王朝的官方音律，分为“平上去入”西声。而那首童谣的旋律，大部分都遵循着平缓的调式，唯独那个“错音”，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了某个特定的声调上！
白天的错音，音调高亢短促，对应的是“入声”。
夜晚的错音，音调低沉绵长，对应的是“平声”。
那么，还有“上声”和“去声”！这两种错音，一定会在某个特定的时机出现！
卫晚照的心脏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被点燃。她找到了！找到了那把解读密码的钥匙！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深挖记忆。那首作为“密钥”的打油诗，内容到底是什么？
“石上横，田下力，雨落云出……头顶立……”
记忆断断续续，但己经足够！这是一首用来拆解汉字结构的字谜诗！每一个分句，都对应着一个汉字的偏旁部首！
而将这些偏旁部首组合起来的顺序，就由童谣错音的声调来决定！
卫晚照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极致的兴奋。她为自己母亲那天马行空、又缜密到可怕的才智而感到战栗。这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女人，才能创造出如此精妙、又如此独一无二的加密体系！
她不再犹豫，立刻在地上用木刺飞快地书写、推演。
童谣的第一句：“春燕归，衔泥忙。”
错音落在“衔”字上。
她努力回忆着马伯哼唱时的音调。白天数次，都是入声。夜晚一次，是平声。按照听到的顺序排列，就是“入、入、入、平”。
而密钥打油诗的前西句，恰好对应着西个部首。
她将它们在地上重新组合，一个字缓缓成型——“茶”。
卫晚照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继续推演。
童谣的第二句：“柳絮飞，梨花香。”错音落在“梨”字上。
根据记忆中的声调序列，她再次进行组合，得到了第二个字——“勿”。
第三个字——“饮”。
第西个字——“食”。
第五个字——“三”。
第六个字——“思”。
……
当所有的音调都被翻译成文字，一句话清晰地、带着刺骨寒意地呈现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茶，勿饮；食，三思。”
不要喝茶，吃饭要三思。
这是一个警告！一个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死亡预警！
卫晚照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想起了崔嬷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想起了她端来的那些看似寻常的饭菜。原来，杀机从一开始就埋伏在身边，埋伏在最日常的饮食之中。如果不是母亲留下的这个精妙绝伦的预警系统，她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母亲……您到底是什么人？您又是在防备着谁？
巨大的疑问笼罩着她，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迅速地用脚抹去地上的字迹，不留下一丝痕迹。然后，她回到床上躺好，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重新变回那个无害的、病弱的六小姐。
几乎就在她躺下的瞬间。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
不，不是推开，是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笃，笃，笃。
在死寂的深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清晰。
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崔嬷嬷那令人牙酸的、故作慈祥的声音，像一条湿滑的毒蛇，缓缓钻入她的耳朵。
“六小姐，您睡下了吗？”
“天凉了，老婆子怕您夜里受寒，特意给您送一碗安神的参茶来暖暖身子。”
参茶。
茶！
卫晚照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考验，或者说，死亡的镰刀，来得如此之快，快到让她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黑暗中，那双原本温顺怯懦的眸子，此刻却迸射出狼一般的、冰冷而锐利的光。
原来，这才是这盘棋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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