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里，正炖着一锅汤。
汤锅是紫砂的，炉火是文火。
细细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汤汁。
一股清淡，却又带着一丝复杂药味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厨房。
沈云溪正亲自守在炉火旁。
她的手中，拿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控制着火候。
自从上次寿宴之后，老夫人便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
尤其是得知她还粗通药理之后，便将自己日常调理身体的药膳，也一并交由她来负责。
这是一个殊荣，也是一个重担。
一个穿着秋香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大丫鬟，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是老夫人身边最得脸的贴身丫鬟之一，名叫玉珠。
玉珠的脸上，带着几分惯有的倨傲。
她虽然是下人，但在府里的地位，却比一般的庶出小姐还要体面几分。
她平日里，见惯了王夫人和沈云华对沈云溪的打压。
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位三小姐，自然也多了几分轻视。
“三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玉珠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
“老夫人的药膳，可炖好了？”
“快了。”
沈云溪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还请姐姐稍等片刻。”
“稍等？”
玉珠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
“老夫人用膳的时辰，都是定死的。”
“耽误了老夫人的身体，这个责任，三小姐你担待得起吗？”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质问和不悦。
小五在一旁，听得首皱眉头。
他想上前理论，却被沈云溪用眼神制止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沈云溪才熄了火，将锅盖打开。
她用一个白瓷的汤碗，盛了一碗汤出来。
那汤色，清亮见底。
里面，只有几块去了骨的乌鸡肉，几片山药，和几颗红枣。
看起来，有些寡淡。
她将汤碗，放进一个食盒里。
然后，亲自提着食盒，走到了玉珠的面前。
玉珠没有立刻去接。
她只是伸长了脖子，往那碗里，瞥了一眼。
她的鼻子，也动了动，闻了闻那汤的味道。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三小姐。”
她用一种挑剔的口吻说道。
“这便是您给老夫人炖的药膳？”
“正是。”
“这火候……怕是有些不够吧？”
玉珠伸出手指，指着碗里的乌鸡肉。
“这肉看着，还有些发柴，显然没有炖到火候。”
“还有这味道……”
她又嗅了嗅。
“太过清淡了些，还带着一股子药味。”
“老夫人的口味，最是精细不过。”
“这般粗糙寡淡的东西，如何能入口？”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否定沈云溪的成果。
她就是要鸡蛋里挑骨头。
她就是要让这个庶女知道。
即便你得了老夫人的青眼，在我这个一等丫鬟面前，也照样要被我挑三拣西。
沈云溪没有生气。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玉珠。
“玉珠姐姐。”
她缓缓地开口。
“你可知，这道药膳的名字，叫什么？”
玉珠愣了一下。
“叫什么？”
“它叫，‘归芪乌鸡汤’。”
沈云溪的声音，不疾不徐。
“主要的药材，是当归和黄芪。”
“当归，补血活血。”
“黄芪，补气固表。”
“这两味药材，都性温。”
“若是用大火久炖，其药性，便会挥发大半，只剩下苦涩之味。”
“必须用文火，慢炖。”
“在汤水将沸未沸之际，保持一炷香的时间。”
“如此，方能将其补气血的功效，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
“至于姐姐所说的，肉质发柴。”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道。
“那是因为，乌鸡的精华，都己融入了汤中。”
“药膳，药膳，喝的是汤，吃的是药效。”
“若是只求肉质的软烂，那便与普通的鸡汤，无异了。”
“反而会因为过于油腻，而加重老夫人脾胃的负担。”
她的每一句解释，都充满了专业到令人无法反驳的，药理学知识。
玉珠的脸上，倨傲的神情，渐渐地凝固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最后，姐姐说，这汤的味道，太过清淡。”
沈云溪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
“那是因为，老夫人近来肝火旺盛，夜不能寐。”
“饮食，最忌油腻辛辣。”
“此汤，看似清淡，实则鲜美。”
“其鲜味，皆来自食材本身，未加半点盐和荤油。”
“那一点点微苦的药味，正是当归与黄芪的本味。”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姐姐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多年，这个道理，想必比我更懂吧？”
她最后的一句反问。
像一把温柔的刀子，精准地，堵住了玉珠所有可能反驳的后路。
玉珠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神情自若的庶女。
她第一次发现。
对方的知识储备和专业能力，己经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那点仗着身份的，上不得台面的刁难。
在对方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无知，和可笑。
她哑口无言。
她默默地，从沈云溪的手中，接过了那个食盒。
她的手指，在碰到食盒的时候，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玉珠回去之后，将沈云溪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都学给了老夫人听。
老夫人听完，捻着佛珠，沉默了许久。
最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是块璞玉啊。”
她对这个孙女的信任和欣赏，也因此，又深了一层。
她当即便下了命令。
从此以后，她所有的饮食调理，都交由三小姐沈云溪，全权负责。
并准许她，可以随时出入府中的药库，自行取用药材。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超越了所有子女的，特殊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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