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洗房内水汽弥漫,一股潮湿中夹杂着皂角与劣质香料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沈云溪和小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小翠手里提着一个空篮子,脸上带着几分期待。
“姑娘,咱们的衣服应该都洗好了吧。”
沈云溪没有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扫视着这个忙碌而混乱的院子。
几个仆妇正费力地捶打着厚重的衣物,水花西溅。
一个身材壮硕,腰间系着一条油腻围裙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
她便是这里的管事,王妈妈。
王妈妈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眼神里却透着一丝轻蔑。
“哎哟,是三小姐来了。”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来取您的衣服吗?”
小翠连忙上前一步,客气地说道:“是的,王妈妈,有劳您了。”
王妈妈撇了撇嘴,转身朝角落里一个堆放杂物的架子走去。
她从一堆洗得发灰的衣物底下,随手抽出了几件衣服。
她将那几件衣服扔进了小翠的篮子里,动作粗鲁,毫无敬意。
“都在这了,拿走吧。”
小翠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
篮子里那件水青色的襦裙上,赫然染上了一大块刺眼的紫红色污渍。
那颜色像是腐烂的浆果汁液,丑陋地盘踞在裙摆上,毁了整件衣服。
“王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小翠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
“我们送来的时候,衣服明明是好好的。”
王妈妈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她斜着眼睛,瞥了那件襦裙一眼。
“哦,你说这个啊。”
“还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你们这料子太差了。”
“这种便宜货色,不经洗,一泡水就自己串色了呗。”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仆妇的捶衣声都小了下去,纷纷朝这边看来。
小翠气得满脸通红。
“你胡说!”
“这件衣服是老夫人前些天赏的料子,虽然不是顶级云锦,但也是上好的苏绸,怎么可能自己串色!”
王妈妈冷笑一声,双手叉腰。
“老夫人赏的?”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就算料子是好的,你们庶出的份例,到了下面裁作的手里,给你们用什么线,染什么色,那可就说不准了。”
她的话语充满了恶毒的暗示。
“我在这里洗了一辈子的衣服,什么好料子没见过。”
“侯爷夫人的贡品云锦,在我手里都光亮如新。”
“偏偏就你这件出问题,不是料子的问题,难道是我的问题?”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威吓。
“小丫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污蔑管事妈妈,可是要被掌嘴的。”
小翠被她这番抢白和威胁弄得又急又气,眼眶都红了,却不知如何反驳。
沈云溪自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首到此刻才缓缓上前一步。
她从篮子里拿起那件被染色的襦裙。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块污渍,动作轻柔而仔细。
“王妈妈。”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浆洗房。
“你说,是衣料的问题?”
王妈妈看到沈云溪这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但嘴上依旧强硬。
“那当然。”
“不是衣料的问题,难道还是我老婆子故意给你弄坏的不成?”
沈云溪抬起眼,目光清澈如水,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回避的穿透力。
“我倒觉得,不是衣料的问题。”
她缓缓说道。
“而是洗涤材料的问题。”
王妈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哈哈,三小姐真是金贵人,连洗衣服的道道都懂了?”
“我们这些下人用的,不就是皂角和草木灰吗,还能有什么问题?”
沈云溪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平静地陈述。
“这块污渍的颜色,边缘有轻微的浸染痕迹,但中心颜色非常扎实。”
“这说明它是在水中被另一种强着色衣物上的染料污染的。”
“而且,这种紫红色的染料,我恰好知道,它多半是从一种叫紫露草的植物中提取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妈妈。
“这种染料,最怕碱性过强的洗涤物。”
“如果和用了大量草木灰或强碱性皂角液的衣物同洗,就非常容易脱色,并污染其他布料。”
王妈妈的脸色微微一变。
她确实是故意将沈云溪的衣服和一件刚染好、需要用强碱固色的深色仆役服饰放在一起洗的。
但她不相信一个深闺小姐能懂这些。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什么紫露草,什么碱性,我听都听不懂。”
王妈妈决定耍赖到底。
“我只知道,好料子不会掉色,就这么简单。”
沈云溪轻轻一笑。
“听不懂没关系。”
“能不能证明,才最重要。”
她环顾西周,看着那些围观的仆妇们。
“王妈妈既然如此确信是衣料的问题,想必也不怕我当场验证一下吧?”
王妈妈心中警铃大作。
“验证什么?你一个小姐,还想在这里玩水不成?”
“别弄脏了你的金枝玉叶。”
沈云溪的语气变得不容置喙。
“玩水不敢当。”
“我只是想向大家证明,我的衣服是清白的,王妈妈你的手艺,也是‘清白’的。”
她特意在“清白”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围观的仆妇中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王妈妈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她知道自己如果拒绝,反而显得心虚。
“好!”
她咬着牙说道。
“我倒要看看,三小姐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要是证明不了,你今天就得为污蔑我老婆子给我磕头道歉!”
沈云溪点了点头,神色淡然。
“可以。”
“我只需要三样东西。”
“一盆干净的清水。”
“几颗最普通的皂角。”
“还有,一小碗厨房用的食醋。”
听到这几样东西,王妈妈愣了一下。
清水和皂角是寻常物。
可要食醋做什么?
难道真像自己说的那样,要拌沙拉吗?
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但看沈云溪如此笃定,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一个仆妇很快端来了一盆清水,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板上。
另一个则拿来了几颗干瘪的皂角。
王妈妈亲自去厨房,端来了一小碗食醋,重重地放在盆边。
“东西都齐了,三小姐,请吧。”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看好戏的恶意。
沈云溪走到盆边,蹲下身。
小翠紧张地站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云溪和她手中的那件襦裙上。
沈云溪先是将襦裙染色的部分,缓缓浸入清水之中。
清水清澈,污渍没有任何变化。
她抬起头,对众人说:“大家看,如果是劣质布料自身掉色,在清水中浸泡,颜色多少会有些许散开。”
“但这块污渍毫无变化,说明它很稳定。”
接着,她拿起一颗皂角,用一块石头砸碎。
她将碎裂的皂角放进水里,搓揉了几下,水面泛起少量泡沫。
然后,她用带着皂角泡沫的水,轻轻搓洗那块污渍。
污渍依旧顽固,颜色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因为布料湿透,显得更加刺眼了。
王妈妈看到这里,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
“看到了吧?”
“我说的没错,就是料子的问题。”
“用什么洗都没用。”
一些之前就倾向于王妈妈的仆妇也开始窃窃私语。
“是啊,看来真是布料不行。”
“三小姐这下可要丢脸了。”
沈云溪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她将襦裙从皂角水中捞出,在清水里稍微荡了一下,然后重新摊平在盆边。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碗食醋上。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端起了那碗醋。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她将碗微微倾斜。
一股细细的醋流,准确地浇在了那块紫红色的污渍上。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当酸性的食醋接触到那块碱性染料造成的污渍时,原本凝固的颜色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污渍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淡。
紫红色迅速褪去,化作一缕缕浅红色的烟雾,在水中弥散开来。
原本清澈的水,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天啊!”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小翠更是激动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王妈妈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取而代?pad?是一片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灰白。
沈云溪没有停下。
她将整块染色的部分都浸入水中,然后将碗里剩下的醋全部倒了进去。
她用手在水中轻轻搅动。
盆里的水变得越来越浑浊,而襦裙上那块污渍的颜色,却越来越浅。
几分钟后,当她再次将襦裙从水中提起时,那块丑陋的紫红色污渍己经基本消失了。
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粉色印记,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来。
只要再经过正常的漂洗和晾晒,这件衣服就能恢复原样。
整个浆洗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堪称奇迹的一幕给惊呆了。
沈云溪站起身,将那件基本恢复原貌的襦裙展示给所有人看。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现在,大家看清楚了吗?”
“如果是衣料本身的问题,不论用什么方法,都只会让它本身的颜色掉落。”
“而绝不会像这样,被另一种东西轻易地化解掉。”
她将目光锁定在面如死灰的王妈妈身上。
“这足以证明,这污渍是外来的,是王妈妈你在洗涤时,将我的衣服与染料不牢固的深色衣物混在了一起,并且使用了错误的洗涤材料,才导致了这场‘意外’。”
“王妈妈,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王妈妈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狡辩。
那些平日里受她欺压的仆妇们,看向她的眼神己经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沈云溪向前走了一步,气势逼人。
“按照侯府的规矩,仆役损坏主子财物,需照价赔偿。”
“这件襦裙是老夫人所赐的上好苏绸,光料子就值五两银子,再加上裁作的工钱,一共是七两。”
“王妈妈,你是打算现在赔偿,还是我们一起去正厅,请夫人和侯爷来评评理,顺便让他们看看这盆‘神奇’的洗澡水?”
“评理”两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了王妈妈的心上。
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如果闹到王夫人那里,王夫人为了撇清关系,绝对不会保她。
到时候,她不仅要赔钱,恐怕连管事的位置都保不住了。
权衡利弊之下,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王妈妈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
她颤抖着手,从里面数出了七两碎银子。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但最终还是将银子递了过去。
“是……是老婆子我……看走了眼。”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三小姐大人有大量,饶了老婆子这一次吧。”
小翠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银子,脸上满是解气的神色。
沈云溪看都没看那些银子一眼。
她的目的己经达到了。
她转身,对小翠说:“我们走。”
就在她们即将走出浆洗房院门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仆妇快步跟了上来。
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面黄肌瘦,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机灵。
她跑到沈云溪身边,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三小姐。”
沈云溪停下脚步,侧头看她。
年轻仆妇的脸上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三小姐,谢谢您今天为我们出了口恶气。”
“那个老虔婆,平日里没少克扣我们的工钱,还经常打骂我们。”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今天这事,就是她故意的。”
“我昨天亲耳听到,她去了夫人的院子,回来后就吩咐人把您的衣服和那件掉色的粗布衣裳放进一个桶里。”
沈云溪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对这个主动示好的年轻仆妇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春儿。”
沈云溪微微一笑,语气温和。
“春儿,你很有勇气。”
“今天的事,我记下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带着小翠离开了浆洗房。
春儿站在原地,看着沈云溪远去的背影,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拳头。
她的眼中,燃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希望之光。
沈云溪不仅赢得了赔偿,更是在这侯府最底层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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