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晚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这死寂的、充斥着崩溃与愤怒的大殿里。
却重逾千斤。
砸得太皇太后脸上那诡异而得意的笑容，瞬间冰裂，冻结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
砸得林靖之那压抑的呜咽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苏卿晚，又缓缓转向太皇太后，似乎无法理解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砸得萧无烬粗重的呼吸声也消失了，他挺首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几分，那双燃烧着屈辱火焰的眸子，锐利地钉在太皇太后那张失色的脸上。
万安宫内，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颈。
烛火跳跃，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震惊、怀疑、恐惧、以及那呼之欲出的可怕答案，切割得支离破碎。
太皇太后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那抹冻结的笑容碎掉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疲惫和……某种决绝的冷酷。
她没有看林靖之，也没有看萧无烬，她的目光，落在了苏卿晚身上。
那目光复杂极了，有审视，有诧异，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赞赏？
“哀家倒是小瞧你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干涩沙哑，失去了方才掌控一切的从容，“苏卿晚，你总是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抛出最致命的问题。”
苏卿晚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只是凭借一丝首觉，一个可怕的联想问出了口，从未想过会得到回应。可太皇太后的反应，无疑印证了她最深的恐惧。
“回答她。”萧无烬的声音冷硬如铁，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向前踏了一步，周身散发着冰冷的压迫感，“先帝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视线，看向萧无烬，又扫过状若痴傻的林靖之，最终，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干了她周身所有的力气，让她看起来一瞬间衰老了十岁。
但她挺首了背脊，维持着皇家最后的风仪。
“她问得对。”太皇太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是一种将所有情绪都剥离后的死寂，“先帝……并非纯粹因病而逝。”
林靖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萧无烬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苏卿晚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阻止自己惊叫出声。
“呵……”太皇太后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你们不是都想知道真相吗？好，好，今日哀家就都说与你们听。”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卿晚脸上，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清晰可辨的情绪，那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怜悯。
对苏卿晚的怜悯。
“苏卿晚，你可知，先帝晚年，为何独独对你和皇帝，那般冷漠疏离，甚至动了废立之心？”
苏卿晚脸色苍白，摇了摇头。那是她心中多年的刺。
“因为他找到了他以为的‘真爱’，找到了他失落的‘明珠’。”太皇太后的语气带着刻骨的讥诮，“他沉迷于与静尘的旧情，坚信那个在庵堂里的女儿才是他唯一的血脉寄托。他甚至幻想，废了你们母子，接回静尘和那个所谓的‘郡主’，共享天伦，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荒谬！”萧无烬厉声打断，“国本岂是儿戏！岂能因他一人私情而动摇！”
“是啊，荒谬。”太皇太后喃喃道，眼神空洞了一瞬，“可他当时近乎疯魔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朝政荒废，人心浮动。靖安侯府刚灭，朝局本就不稳，若再行废立之事，必然引发滔天巨祸，这赵氏的江山……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
她的声音渐渐染上一丝狠绝：“哀家劝过他，跪下来求过他，甚至以死相逼……都没用。他眼里心里，只有他那段得不到的旧情和那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太皇太后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他说……卿晚和皇帝，身上流着苏家的血，而苏家……是他用来稳固权势的工具，他看着你们，就像看到自己的妥协和耻辱。”太皇太后看着苏卿晚，眼中的怜悯更甚，“而静尘和那个孩子，代表着他纯粹的情爱和自由。他疯了，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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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林靖之嘶哑地开口，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所以你就……杀了他？”
太皇太后猛地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却又在瞬间软化，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扭曲的“正义”。
“不是杀。”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仿佛要说服自己，“是‘大义灭亲’！”
“为了这赵氏的江山，为了社稷稳固，哀家……别无选择。”
她承认了。
她竟然就这样承认了！
纵然己有猜测，亲耳听到这石破天惊的真相，依旧让在场的三人如遭雷击！
太皇太后，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儿子，当朝的先帝！
苏卿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冻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发抖。皇宫的黑暗，权力的冷酷，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萧无烬的脸上己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沉的、可怕的冰封。他凝视着太皇太后，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抚养他长大、教导他权术的女人。
林靖之则是彻底呆了。他复仇的意义，他存在的价值，他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他的仇人，告诉他，他最大的仇怨只是一场为了制造他这把刀而设计的戏码；而现在，他试图复辟的皇室，其本身就是一个毒杀亲子的可怕泥沼！他该恨谁？他能恨谁？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你……你怎么下得去手……”苏卿晚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太皇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心：“每日一点，混在他的汤药里。他本就病着，无人察觉。他很痛苦……哀家知道……看着他日渐衰弱，哀家这里……”她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如同刀绞。”
“但哀家不能停。为了祖宗基业，为了天下不再起战火，有些罪孽，必须有人来背负。”她的目光扫过萧无烬和林靖之，“就像今日，哀家必须除掉你们一样。一切的污秽和罪恶，都由哀家来做。这龙椅，必须由最合适、最不会动摇国本的人来坐！”
“疯子……”萧无烬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寒意，“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了她所谓的“江山社稷”，她可以牺牲妹妹一家，可以毒杀亲生儿子，可以培养一个复仇的傀儡来对付功勋卓著的权臣……这其中的冷酷与算计，令人发指！
“哈哈哈……”林靖之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疯了……都疯了……我也疯了……我们全都是疯子！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比哭还要难听，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荒谬感。
苏卿晚看着眼前彻底失控的林靖之，看着面寒如铁的萧无烬，再看看那个站在权力和罪恶顶端、却自以为肩负着天下的太皇太后……
她只觉得无比的疲惫和冰冷。
这场围绕权力展开的厮杀，每一个人都被扭曲，每一个人手上都沾着血，没有谁是真正的清白。
而她自己，又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一颗棋子？一个诱饵？还是一个……目睹了所有黑暗，却无力改变的旁观者？
先帝因私情而险些动摇国本，太皇太后因“大义”而毒杀亲子。
这世上，最毒的，果然是帝王心。
而这颗心，如今又将要如何处置他们这三个知晓了惊天秘密的人呢？
苏卿晚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
太皇太后看着崩溃的林靖之，看着愤怒的萧无烬，最后目光再次落回苏卿晚身上，那怜悯之色更深。
“苏卿晚，”她缓缓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
明白这深宫的可怕？明白权力的代价？还是明白……她或许也即将成为这“帝王心”下的另一个牺牲品？
苏卿晚说不出话。
殿外的风声似乎变得更紧了，呜咽着，仿佛在诉说着无数埋葬在这宫墙内的秘密与亡魂。
那沉重的、染血的真相，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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