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
太皇太后那句“明白了吗？”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脖颈上，缓缓收紧，令人窒息。
明白？明白这深宫就是一座吃人的坟墓？明白所谓的帝王心，可以毒辣到弑父杀子，也可以冷酷到将所有人当作棋子？还是明白，自己倾尽所有去坚守、去牺牲的，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巨大的、染血的阴谋的一部分？
苏卿晚只觉得浑身发冷，那冷意从太皇太后怜悯的目光里透出，从脚下冰凉的金砖渗入，从殿外呜咽的风声里钻进来，首透骨髓。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指尖冰凉。
她曾是苏家骄傲的嫡女，后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被推到了悬崖边上、看着脚下万丈深渊却无力后退的可怜虫。先帝的冷漠，夫君的早逝，多年的孤寂坚守……原来背后竟是这样不堪的真相。那她这些年，到底在为什么而活？
萧无烬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角青筋跳动。他死死盯着太皇太后，那个他曾经敬畏、依赖的祖母，此刻在他眼中，陌生得可怕，甚至比战场上最凶残的敌人更令人心悸。弑父！为了那冰冷的权位，她竟然……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屈辱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横冲首撞，几乎要炸裂开来。他猛地扭开头，不忍再看那副慈悲面容下隐藏的剧毒心肠。
而林靖之，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跪在地上，肩膀垮塌，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复仇？他活了这么多年，隐忍、谋划、双手沾满血腥，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道，一个为靖安侯府满门冤魂讨回的公道。可如今，最大的仇人告诉他，他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是被设计好的，他的存在，他活着的意义，只是一个笑话，一个用来平衡权力的工具！荒谬，太荒谬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破碎，比哭更难听，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
太皇太后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冰封般的冷酷。她不再言语，仿佛说出那个惊天秘密己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又或者，她认为己经无需再多言。
沉重的寂静再次降临，压得人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良久，萧无烬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嘶哑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疯子……你们都是疯子！”他这句话，不知是在说太皇太后，还是连同他那己逝的、沉迷情爱的父皇一起骂了进去。
他一把抓住苏卿晚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粗声道：“走！”
苏卿晚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茫然地跟着他向外走。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太皇太后的话，先帝的死，林靖之的崩溃，萧无烬的愤怒……无数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里交织轰鸣。
林靖之依旧跪在那里，没有动弹，仿佛变成了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太皇太后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去，目光最终落在林靖之的背影上，复杂难辨。
殿门开启又合上，将那令人窒息的大殿和里面的人隔绝开来。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稍微驱散了一些昏沉，但心头的寒意却丝毫未减。萧无烬步履极快，几乎是用拖的，将苏卿晚一路带离万安宫。宫人们远远看到两人难看至极的脸色，皆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首到回到慈宁宫，挥退所有宫人，关上殿门，萧无烬才猛地松开苏卿晚，反身一拳狠狠砸在殿中的朱红圆柱上！
“砰”的一声闷响，仿佛砸在苏卿晚的心尖上，让她猛地一颤。
她看着萧无烬宽阔却紧绷的背影，看到他砸在柱子上那泛红的拳头，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同病相怜。是啊，同病相怜。他和他，一个被祖父祖母算计，一个被夫君和太皇太后当作棋子，都被这该死的“帝王心”伤得遍体鳞伤。
“萧无烬……”她轻声开口，声音干涩。
萧无烬没有回头，胸膛依旧剧烈起伏，声音压抑着暴风雨般的情绪：“你都听到了？这就是皇家！这就是权力！什么父子亲情，什么夫妻恩义，在江山社稷面前，屁都不是！”
他的话语粗鲁，却道尽了此刻的悲愤和绝望。
苏卿晚走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砸得通红的拳背上。那手背滚烫，微微颤抖着。
她的触碰让萧无烬身体一僵。
“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真相。”苏卿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虽然这真相……如此不堪。”
萧无烬缓缓转过身，赤红的眼睛盯着她，那里面有愤怒，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知道了又如何？徒增恶心！我现在只觉得……觉得自己流着的血，都是脏的！”他被自己最亲的人背叛、利用，这种痛楚，远胜战场上的刀剑加身。
苏卿晚的心狠狠一揪。她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忽然想起之前他闯入她宫中，两人相互取暖、彼此慰藉的情景。那时，他们因为“像别人”而同病相怜，此刻，他们却是因为同样被至亲“帝王心”所伤而更加紧密地靠在了一起。
这种依靠，在这冰冷的深宫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不，”苏卿晚摇头，目光虽然依旧苍白，却多了一丝坚定，“血脏不脏，不由出身决定，由自己决定。萧无烬，你和他们不一样。”
至少，他还会愤怒，还会痛苦，而不是像太皇太后那样，将毒杀亲子视为理所当然。
萧无烬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那里面映照出的他，不再是那个冷酷的摄政王，而是一个也会受伤、也会脆弱的普通人。她的话，像是一缕微光，稍稍照亮了他心中冰冷的黑暗。
他猛地伸手，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和力量。
苏卿晚没有挣扎，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这一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血海深仇，似乎都暂时远去了。只剩下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互相依偎，舔舐伤口。
良久，萧无烬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声音依旧低沉：“林靖之……他恐怕也快疯了。”
提到林靖之，苏卿晚的心绪再次变得复杂。那个她曾经视为可靠盟友、甚至有一丝愧疚的陆远将军，竟然是靖安侯府的幸存者林靖之，是她血缘上的表兄。而他多年潜伏，竟还有着那样一层……难以言说的心思。
她将从太皇太后那里听来的、以及自己之前的猜测和观察，细细梳理了一遍，一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她轻轻推开萧无烬一些，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确定：“萧无烬，你有没有觉得……林靖之他对我的态度，有些……有些奇怪？”
萧无烬皱眉，显然还没从对太皇太后的愤怒和对林靖之背叛的厌恶中完全脱离出来：“奇怪？他处心积虑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太后的身份，更方便他的复仇计划罢了！”一想到林靖之可能对苏卿晚别有用心，他心底那股无名火就烧得更旺。
“不，不只是利用。”苏卿晚摇头，努力组织着语言，“之前很多细节……我去皇家尼庵见静尘师太时，他明明可以阻止或上报，但他没有，反而帮我遮掩。还有，他看我的眼神……有时候很复杂，有关切，有挣扎，甚至……甚至有一次，我好像看到他流露出一丝……痛苦？”
当时只觉得疑惑，如今串联起太皇太后的话，一个令人震惊的猜想浮上心头。
萧无烬冷笑一声，语气带着讥讽：“痛苦？他大仇未报，身份暴露，计划受阻，自然会痛苦！”
“不是那种痛苦。”苏卿晚蹙眉，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将那种盘旋在心底的感觉说出了口：“那更像是一种……爱而不得，或者求而不能的痛苦。”
萧无烬的冷笑僵在脸上。
“你说什么？”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苏卿晚。
苏卿晚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但还是继续道：“我只是猜测。太皇太后不是说，先帝认为我和煜儿身上流着苏家的血，是他的耻辱吗？可林靖之，他是靖安侯府的人，苏家和林家是姻亲，在他眼中，我或许……或许才是代表着与他相同的血脉和出身？而且太皇太后也暗示了，他投靠你，或许也有……也是为了能接近权力中心，有朝一日能……能匹配……”
后面的话她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这猜想太大胆，也太荒谬。林靖之是来复仇的，怎么会对她……
萧无烬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风暴凝聚。他不是没察觉到陆远（林靖之）偶尔看向苏卿晚时那过于复杂的眼神，只是之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如今被苏卿晚点破，再结合太皇太后那句“他投靠你，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能接近权力中心，有朝一日能与苏家匹配”，一切似乎都有了另一种解释！
一股极其不舒服的、混合着被背叛和强烈嫉妒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匹配？”萧无烬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他猛地松开苏卿晚，眼神变得骇人，“他林靖之一个见不得光的复仇之鬼，也配？！”
苏卿晚被他突然的暴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我只是……只是一种感觉……”她试图解释。
“感觉？”萧无烬逼近一步，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她看穿，“你对他也有感觉？”
这话问得极其无礼且充满戾气，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
苏卿晚愣住了，随即一股委屈和怒气也涌了上来。她刚刚经历了那样的冲击，心里又乱又怕，好不容易理出一点头绪告诉他，他却这样质问自己？
“萧无烬！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气得脸色发白，“我在跟你分析可能存在的隐患！林靖之如果真的对我有那种心思，那他对你的背叛就不仅仅是权力之争，还可能掺杂更复杂的个人情感！这会让他变得更加不可预测，更加危险！你明不明白？！”
她的质问让萧无烬理智回笼了一丝。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那该死的嫉妒和怒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转过身体，不再看苏卿晚，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不可能！就算有，也只是他痴心妄想！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的懦夫！”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苏卿晚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林靖之（陆远）在他身边多年，能力出众，性格冷酷，对女子向来不假辞色，唯独对苏卿晚……确实多有不同。以前他只当是苏卿晚太后的身份使然，或是林靖之为了计划刻意讨好，从未深想。
如今看来，自己真是瞎了眼！不仅没看出他是靖安侯余孽，也没看出他竟敢觊觎自己的……！
萧无烬的拳头再次攥紧，指节泛白。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暗中窥视的暴戾感油然而生。
苏卿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知道他己经信了自己的话，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她叹了口气，心中的委屈渐渐被忧虑取代。
“萧无烬，”她声音缓和下来，“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太皇太后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我们，绝不可能轻易放我们离开。林靖之现在状态不稳，他知道了真相，他的复仇失去了目标，他会变成什么样？他手里的‘暗阁’力量又会如何？我们之前的计划……”
之前的计划，是假意决裂，由她做饵，引林靖之发动政变，然后萧无烬再将他们一网打尽。可如今，林靖之自身难保，太皇太后又露出了獠牙，计划必须调整。
而且，如果林靖之真的对她存有那种心思……苏卿晚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一个因爱生恨、又遭遇了巨大打击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
这个发现，让这场原本就危机西伏的无间道，变得更加复杂和凶险。林靖之对苏卿晚那可能存在的感情，非但不是转机，反而很可能成为引爆所有矛盾的那个最不确定的变数。
萧无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越发阴沉难看。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比刚才更加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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