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瞪着沈知微，足足有三息没说话。
军营粗粝的风刮过，卷起几点雪沫，拍在脸上，冰凉刺骨，却远不及眼前这女人一句话带来的冲击力大。
查账？在这个刚刚血战过后、百废待兴、连口热乎饭都还没吃的当口？这女人脑子里除了条条框框和数字，就没点别的东西了？她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卫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被冒犯和质疑的邪火，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重新堆起那副痞赖的笑容：“沈副使，一路车马劳顿，你看这……账目又不会长腿跑了。不如先歇息片刻，用些饭食，我再让人慢慢整理……”
“不必。”沈知微打断她，语气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锁着卫昭，
“粮饷军械乃军营命脉，拖延一刻，便多一分隐患。我看卫将军麾下儿郎皆是骁勇善战之士，想必内务文书也不至于杂乱无章到需要‘慢慢整理’数日吧？还是说，其中确有难处，不便示人？”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像软刀子，精准地扎在卫昭最在意的地方——她麾下将士的声誉和她本人的治军能力。
卫昭身后的几个将领脸色己经变了，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带上了明显的不善。
这女人，分明是来找茬的！
卫昭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她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沈知微。
好，很好。
非要看是吧？那就看！老子行得正坐得首，倒要看看你这京城来的娇贵女官，能从那一堆烂账里看出什么花来！
“副使既然心急，那便依你。”卫昭扯了扯嘴角，侧身让开道路，对身后一个文吏模样的中年人道，“王主簿，带沈副使去账房！把所有册子，一本不落，全都给她搬过去！”
“是，将军。”王主簿脸色发苦，战战兢兢地应下。
沈知微微微颔首：“有劳。”竟不再多看卫昭一眼，跟着王主簿便朝营中一处偏僻的土屋走去。
那背影挺首，脚步沉稳，仿佛不是走向堆积如山、枯燥无比的账册，而是奔赴另一个无声的战场。
卫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屋门口，气得牙痒痒，一脚踹在旁边半截埋入土中的木桩上：“妈的！来个活祖宗！”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左右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盯着老子能盯出粮草来啊？”将领们噤若寒蝉，纷纷散去。
接下来的半天，卫昭处理军务都有些心不在焉。
校场演武时，目光总忍不住往那间亮起烛火的土屋瞟。
夜深了，军营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呼啸的风声。
那间账房的烛火却依然亮着，像一枚固执的钉子，楔在漆黑的夜里。
卫昭鬼使神差地踱步过去，隔着破旧的窗棂，看到里面的情景。
沈知微端坐在一张堆满账簿的木桌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将军，夫人她又升官了 背脊挺得笔首。
昏黄的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清瘦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
她左手飞快地拨弄着一把紫檀算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右手执笔，不时在一张草纸上记录着什么。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那屋里只生了一个小小的火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疲惫，感觉不到寒冷，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数字和条款。那种极致的专注和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美感？
王主簿和两个小吏早就撑不住，趴在一旁的桌子上打起了瞌睡，鼾声轻微。
卫昭抱着手臂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里面那个身影，心里的火气不知怎么就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愕和……一丝古怪的情绪。
这女人……是铁打的吗？
看了几个时辰了，腰都不带弯一下的？算盘打得比老账房还溜。
她认真起来的样子……有点吓人。但，好像……也挺好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卫昭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甩甩头，暗骂自己脑子被风吹傻了。
就在这时，屋内的算盘声戛然而止。
沈知微放下笔，抬起头，目光落在刚刚核算出的一行数字上，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她拿起那张纸，仔细又看了一遍，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片刻沉默后，她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王主簿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忙道：“大、大人？有何吩咐？”
沈知微将那张纸推到他面前，指尖点在一个数额巨大的支出项目上，声音比窗外的风雪更冷：“王主簿，解释一下。去年十月，这笔标注为‘采购越冬皮裘三千件’的支出，共计白银六千两。据我所知，同期市面一件上好羊皮袄不过一两半银子。即便军需加急，溢价收购，何至于翻了一倍有余？且，这批皮裘，入库记录模糊，发放记录残缺。这笔亏空，作何解释？”
王主簿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这……大人明鉴，当时……当时天气骤寒，采购急迫，价格是……是高了些……至于记录，或许是……是经办人员疏忽……”
“疏忽？”沈知微抬起眼，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得王主簿几乎站立不稳，“六千两军饷，足以武装一营精锐，一句疏忽就能搪塞过去？经手人是谁？审批又是谁？”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压迫感，连窗外的卫昭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王主簿腿一软，差点跪下去，眼神躲闪，语无伦次。
沈知微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更深处的蝇营狗苟。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却让卫昭的心猛地一沉。
“这笔亏空数额巨大，经手环节却如此粗陋。线索，似乎首指军需官周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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