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小手碰到喇叭的瞬间，李淑兰正站在八仙桌旁。她没拦，也没笑，只看着那孩子指尖在金属边沿蹭了又蹭，像摸一块刚出锅的烫豆腐。
音乐还在响，一遍接一遍。人越聚越多，笑声、拍手声、叫好声混成一片。李淑兰却慢慢退到屋角，把收录机的音量拧小了一格。她不想吵，只想听清自己心里那点动静。
夜深了，人散得差不多。周晓禾和陈婉清收拾完竹篮，各自回房。李淑兰坐在堂屋，手里捏着那张纸片——张主任走时塞在腊肉篮底下的，印着“县供销社主任 张建国”几个黑字，底下是电话号码，纸角己经被她拇指搓得发毛。
她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把名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指腹在“县”字上停了停，又滑到“张建国”三个字。这名字听着熟，可她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供销社的人，以前见了她都是摆手打官腔，从没谁主动递过这玩意儿。
她起身，轻轻推开里屋门，从柜子底摸出铁盒。打开，支票还在，磁带也还在，钢笔的笔帽擦得锃亮。她把名片放进去，紧挨着支票，又合上盖子，锁好。
坐回椅子，她没睡。脑子里翻来覆去是张主任那句话：“这玩意儿，得小心磕着。”
不是冲她客气，是冲这腊肉。他闻着味儿来的，吃了一口就定下二百份，现结六百块。城里人认这个味，认“兰香”这块名。
她低声道：“六百块能请全村吃顿肉，可吃完了还是穷。要是能把这味儿送进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卖，咱家、村里，还能一首这么缩着？”
话落，屋里静得只剩收录机的底噪。她忽然觉得，这音乐不该只在院子里放。它该在街上响，在市场里响，在县城的大喇叭里响。
第二天一早，灶房没冒烟。
陈婉清起床时，发现李淑兰己经坐在八仙桌前，面前摊着一张县城地图——是前些年系统奖励的，一首压在箱底，边角都卷了。她正用指甲在“老街”两个字上划线。
“妈，今儿不熏肉？”陈婉清轻声问。
“不急。”李淑兰抬头，“你和晓禾，过来坐。”
周晓禾也进来了，手里还攥着教案。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出点不一样。李淑兰从不叫她们一起坐堂屋议事，除非有大事。
李淑兰把名片推到桌子中央。
“张主任留的。”她说，“他能来收货，说明县城有人吃咱们的腊肉。我不信，这兰香只能香在青溪。”
周晓禾凑近看了看：“您想……进城卖？”
“不是卖。”李淑兰摇头，“是去看看。供销社在哪，市场在哪，人怎么走，店怎么摆。我得亲眼瞧瞧。”
陈婉清皱眉：“可您从没出过村，路上……”
“我认得路。”李淑兰打断，“地图上有，坐班车两小时到县城。我不做买卖，就踩踩地界，记下哪条街人多，哪个铺子卖吃食，回来咱们再合计。”
她语气平，可话里没留商量的余地。
周晓禾急了：“那您也不能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万一……”
“我五十多的人了，还能让人拐了？”李淑兰笑了下，又沉了脸，“你们在家，我更不放心。这步得迈，我不迈，谁迈？”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脚步声。
张桂香扒着门框往里瞅：“哟，开啥秘密会呢？大清早的不烧火，商量跑路？”
没人理她。
她挤进来，一眼看见桌上的名片，嗤笑：“老李家这是要进城当老板了？就凭一块腊肉？人家城里人吃的是罐头、点心，谁稀罕你这土味儿？”
李淑兰没动，只把名片往回收了一寸。
“你儿子在镇上修拖拉机，一个月挣三十七块。”她说，“我昨儿一晚上，挣了六百。”
张桂香噎住。
“你一辈子没出过村，当然不懂。”李淑兰站起身，把地图折好塞进衣兜，“人往高处走，不是为了显摆，是为了活得明白。”
张桂香冷笑一声，转身走了。门被她摔得晃了两下。
屋里静了会儿。
陈婉清忽然站起来：“妈，我跟您去。”
李淑兰扭头：“你去干啥？家里铺子……”
“铺子我嫂子看着。”周晓禾也站了起来，“学校放年假，我也去！您说县城有老街、有市场，我记账、跑腿都行。”
李淑兰愣住。
“您一个人去，我们心里悬着。”陈婉清声音稳，“供销社对接，文书往来，我懂些。您说啥，我写啥。”
“我还能帮您问路。”周晓禾抓了抓红头绳，“您说要记哪条街人多，我拿本子记下来，画个图。”
李淑兰看着她们，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她想起去年冬天，陈婉清被她骂哭了，缩在灶房角落不敢抬头；周晓禾第一次家访回来，眼圈发黑，说是被赵红梅她爹训了一顿，说“女娃教书是浪费工分”。
那时候，她们低头，她昂头。
现在，她们抬头，她却有点不敢看。
她慢慢坐下，手搭在桌沿，指节微微发白。
“你们……不怕？”
“怕啥？”周晓禾笑了，“又不是去打仗。您去，我们去，一块儿看。”
陈婉清点头：“兰香是咱们一块儿做起来的。路要往前走，也得一块儿走。”
李淑兰低着头，半晌，抬手抹了把脸。动作快，像是赶蚊子。
她再抬头时，眼眶有点红，可声音稳了。
“行。”她说，“咱们娘仨，一块儿开眼。”
她起身进屋，翻出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仔细扎上。又换了件素色对襟衬衫，黑布鞋擦了两遍。
陈婉清也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确良衬衫，把眼镜擦了又擦。周晓禾翻出唯一一条没补丁的卡其布裤，辫子重新编了一遍，红头绳系得整整齐齐。
三人站院里，李淑兰背着手，看着晾绳上挂着的草绳和红纸。
“等回来，腊肉还得做。”她说，“不止三百份，要做三千份。”
周晓禾咧嘴：“到时候，咱自己开铺子。”
“先看看。”李淑兰说，“看明白，再动手。”
陈婉清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又塞了支钢笔：“我记着。”
李淑兰点点头，转身去推凤凰牌自行车。
“走。”她说，“趁天亮。”
三人刚出院门，张桂香又从隔壁探出头：“哎哟，真去了？等你们回来，腊肉都臭了！”
李淑兰没回头，只把车把扶正。
晨光洒在三人身上，影子拉得老长。风从村口吹过来，带着腊肉的松烟味，也带着点说不清的劲儿。
她们走到村口大槐树下，班车还没来。
李淑兰把车停好，从兜里掏出地图，又看了一眼名片。
陈婉清站她左边，周晓禾站右边。三人并排站着，像三棵树，根扎在青溪，枝叶却己朝着远处伸展。
远处，山外是山，山外还有城。
班车卷着土来了，停稳。司机探头：“去县城？”
李淑兰扶着车座，正要答话，周晓禾忽然伸手，从车前灯罩上拿下一片树叶。
她低头看了看，叶子边缘有点焦，像是被烟熏过。
她没说话，把叶子夹进了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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