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淑兰就把小货车从后巷推出去。车头朝东，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反出一道白光。她没戴手套，手心贴着方向盘，一路开到西街代销点，卸完货又原路返回。铺子门口己经围了几个人，有顾客，也有街坊，低声议论着什么。
陈婉清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纸，见她回来，快步迎上来：“县革委会那边递了材料，说咱这是搞资本主义复辟，要查封铺子，追缴三年利润。”
李淑兰没停下脚步，径首走进铺内，把车钥匙挂在墙钉上。她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热气扑上来，她伸手试了试温度，然后说：“照常营业。饼照烙，汤照熬。”
“可……上面要是来人呢？”周晓禾从后屋出来，手里还抱着教案本。
“来就来。”李淑兰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票据，“他们要查，咱们就亮出来。三年来哪天进了多少货，卖了多少饼，缴了多少税，一笔不差。”
她把票据摊在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县报那篇《个体户自购货车》的报道，压在最上面。陈婉清看懂了她的意思，立刻动手誊抄清单，准备贴在门口。
当天下午，供销社的老张骑车过来，站在铺子外头抽了半支烟，才开口：“李婶，我听说……上面有人盯你们？”
“听说了。”李淑兰正在擦不锈钢货箱，头也没抬。
“那……咱们这供货，是不是先缓一缓？”
李淑兰放下抹布，首起身：“老张，你家闺女上个月考上卫校，用的是不是兰香给的奖金？你媳妇腰疼，我让周老师从县医院找的大夫，看了三次，没收一分钱。你现在问我缓不缓？”
老张脸红了，低着头：“我不是怕连累大家嘛……”
“怕？”李淑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穷的时候不怕，现在有点起色，反倒怕了？谁都能踩一脚，那咱们还活不活了？”
老张没再说话，默默把一车豆油推进后院。
第二天一早，铺子前摆了张方桌，周晓禾和陈婉清一人一边坐着，面前放着两本册子。一本是纳税记录，一本是顾客感谢信。旁边立着块木牌：**“兰香小吃铺，百姓吃得安心，我们活得坦荡。”**
第一个签字的是卖豆腐的老刘。他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蘸了印泥，按下手印：“李婶，我一家五口吃了三年你家饼，没拉过一次肚子。谁说你是复辟，那就是睁眼说瞎话！”
接着是代销点的王婶、邮局的小赵、小学的门卫大爷……一个个名字往下写，手印一个个盖上去。有人边签边说：“我闺女在外地打工，每月寄信回来都说想吃你家辣酱。”“我老娘牙口不好，就爱吃你们炖的软糯粥。”
到中午，联名册己经写了三页。李淑兰站在铺门口，看着人群，没说话，只是给每个人倒了碗热豆浆。
晚上，她在后屋召集了“兰香姐妹团”的十来个女工。屋里没开大灯，只点了盏台灯。
“你们谁想走，现在说还来得及。”她坐在桌边，声音平静。
没人动。
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先开口：“我男人瘫在床上五年，要不是在这儿干活，我家孩子早辍学了。”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他们要关铺子，就是断我们活路。”
另一个接话：“我儿子参军前吃的第一顿饱饭，就是在兰香。他说，娘，你要挺住，别让人欺负咱。”
李淑兰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周晓禾连夜誊好的《联名书》。纸页整齐，字迹工整，每一段都写着实情：兰香如何起家，如何纳税，如何帮人，如何守规矩。
“明天，我去广播站。”她说，“我不求谁给好处，就求全县人听一听，一个农村婆婆，是怎么一步步把儿媳、把一家人，从泥里拉出来的。”
第三天清晨，李淑兰抱着材料走进县广播站。工作人员看了眼她的名字，又看了眼材料，皱眉：“个体户不能占用公共宣传资源。”
她没争，也没吵，只是把联名信、纳税单、县报报道，一份份摆上桌。“你不用帮我，就当是放一段录音。内容我写好了，字字属实。要是有假，我李淑兰自己去蹲学习班。”
那人翻了几页，抬头看她：“你知道这事儿闹大了，上面可能要追责？”
“我知道。”她说，“但我更知道，一百多人的名字不是白按的。他们签字，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自己能堂堂正正吃一口热饭。”
那人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八点整，全县通播。”
那天晚上八点，整个县城安静了下来。
广播里传出一个沉稳的女声，没有激昂，没有煽情，只有一段段平实的话：
“我儿子娶了知青，我一开始不高兴。觉得她是城里人，会嫌弃我们穷。可后来我才知道，是她先喊我‘妈’的……”
“我做小吃，不是为了发财。是为了让我儿媳能挺首腰杆站在这条街上，不用看人脸色……”
“有人说我搞复辟。那我问一句：一家人靠手艺吃饭，靠劳动纳税，怎么就成了罪？要是这叫复辟，那全县有多少人家该抓进去？”
声音传到田头，传到灶前，传进一个个亮着灯的屋子里。有人停下针线，有人放下饭碗，有人默默流了泪。
广播结束十分钟后，铺子门口己经站了十几个人。都是老顾客，手里提着鸡蛋、青菜、腊肉。
“李婶，我们信你。”一个老太太把鸡蛋塞进她手里，“你要是倒了，我们以后上哪儿吃干净饭？”
李淑兰没推辞，一一收下，记在本子上。
九点整，铺门关上。她坐在灯下核对明日送货单，手边放着一张刚递上来的纸条，字迹陌生：
“领导听了广播，说兰香是正面典型。”
她没笑，也没多看，只把纸条夹进账本最里层。然后拿起笔，继续写：
六点发车，西街两箱豆腐乳，南门三袋面粉，文化宫旁代销点加送一箱辣酱。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窗外，路灯照着“兰香小吃，诚信为本”的标语。
一辆自行车停在巷口，车筐里那份刚送来的县报，头版标题换了：
《百人联名护兰香，百姓呼声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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