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文化宫门口的横幅还在风里晃着，昨夜那个穿旧军大衣的男人没进来，只在店外站了会儿，转身走了。李淑兰把那本《那年我们下乡》锁进抽屉时，手稳得很，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刚掀开铺门，就看见满地碎玻璃。
门框上贴着一张纸，红字像是用墨汁混了红颜料写的：“再开店，打断你儿媳的腿。”她没出声，把纸揭下来，顺手夹在晾衣竹竿上，让来往的人都看得见。
陈婉清抱着孩子从里屋出来，脸白得像刚淘过米的水。周晓禾蹲在灶台边烧热水，手指发抖，火苗窜起来也没察觉。
“去煮碗姜汤。”李淑兰说，“孩子吓着了，得暖一暖。”
她说完就蹲下，一块一块捡玻璃碴，放进簸箕里。有人探头看，又缩回去。没人说话。
她进后屋，关上门，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系统给的“记忆回溯仪”。她按下开关，调出前夜九点到十二点的记录。画面灰蒙蒙的，只能看出一个人影从巷口窜出来，抡起砖头砸了门框和窗户，又贴上那张纸条，转身就跑。脸看不清。
但声音录下来了。
她把音频放了一遍，又一遍。背景里有远处狗叫，风吹树响，还有几句模糊的对话。
“……赵姐说事成给五十……”
“……别提她爸……”
她把那段话截出来，放进声纹增强模块。这是系统奖励里一首没用的东西，外壳冰凉，按钮在侧面。她按下去，机器嗡嗡响了三分钟，再放那段录音，声音清楚了。
“赵红梅，这事儿得加钱，不然我不背锅！”
她把录音倒回去，反复听了五遍。声音是刘三的。村里的混混，偷过队里红薯，打过生产队会计，后来被罚去修水库，干了半年就跑了。前两天她还在村口见过他，在赵红梅家院墙外蹲着抽烟。
她把录音转成磁带，塞进贴身衣袋。然后走出后屋，对周晓禾说：“去把姐妹团的人都叫来，今晚守店。”
周晓禾抬头：“守？怎么守？”
“人多，灯亮，锅铲拿在手里。”李淑兰说，“我不信他们敢当着五十个人的面动手。”
周晓禾没再问，起身就走。
下午，赵红梅来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提着一包白糖，笑嘻嘻地说：“听说昨儿夜里出事了？唉，现在外头乱得很，谁都知道你们这儿红火，眼红的人多。”
李淑兰正在擦桌子，头都没抬：“哦。”
“要不你先歇两天？”赵红梅把糖放在柜台上，“等风头过了再开张，也免得孩子受惊。”
李淑兰抬眼看着她：“你家孩子要是被人威胁，你也歇两天？”
赵红梅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嘛。”
“关心？”李淑兰冷笑，“那你去把贴条的人找出来，我当着大伙面谢谢她。”
赵红梅干笑了两声，走了。
天黑前，兰香姐妹团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五十个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过西十的，穿着粗布衣裳，手里拎着锅铲、擀面杖、火钳。她们站在店门口，排成两列，灯一亮，铁器反着光。
李淑兰站在台阶上，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今儿晚上，谁敢靠近这扇门，咱们一起上。我儿媳动不得，我孙子更动不得。谁想试试，就来。”
没人说话，但五十双手都握紧了手里的家伙。
九点刚过，巷口传来脚步声。一个黑影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
李淑兰从兜里掏出录音机，接上喇叭线，按下播放键。
声音传出去，清清楚楚：“赵红梅，这事儿得加钱，不然我不背锅！”
人群一下子静了。
几秒后，议论炸了锅。
“是刘三的声音！”
“他敢拿这种事当差事？”
“赵红梅指使的？她疯了？”
角落里，刘三蹲在电线杆后面，想溜，被两个女工一把拽住胳膊。
“你听见了？”李淑兰走过去，盯着他，“她连你都防着，事后肯定不认账。你现在跑，明天她就把锅全扣你头上。”
刘三嘴唇发白，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淑兰回头，对姐妹团说：“今晚照常守。明天，我还有东西要放。”
她把录音机收回来，磁带取下，重新塞进内衣口袋。那地方贴着体温，带子没皱，声音也没损。
夜里风大，吹得灯泡晃，女工们轮班站着，没人打盹。李淑兰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一把钥匙，是县革委会老张留给她的。十年前，她帮过他家孩子逃过一场批斗，他没忘。
周晓禾轻声问：“妈，接下来怎么办？”
李淑兰没看她，只说：“等天亮。”
天刚亮，张桂香来了。她站在门口，不敢进，低声说：“李婶，我听说……刘三今早去赵红梅家闹事了，说她骗他，要退钱。”
李淑兰点头：“让她闹去。”
“可她要是咬死不认呢？”
“她不认，录音认。”李淑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这磁带，我不只有一份。”
她走进后屋，从铁皮盒里又取出一盘磁带，是备份。两盘都装好了，一盘留着，一盘准备送出去。
上午十点，县广播站的门开了。李淑兰走进去，把磁带交给值班员：“放一遍。”
对方犹豫：“这……涉及个人……”
“这不是个人恩怨。”李淑兰把另一份批文拍在桌上，“我是‘兰香京味馆’负责人，县里批的妇女创业点。有人雇凶砸店，威胁家属，这是治安事件。你要是不放，我就去文化局门口放。”
值班员看了看批文，又看了看她脸上的神情，终于接过磁带，塞进机器。
十分钟后，整条街都听见了那句话：“赵红梅，这事儿得加钱，不然我不背锅！”
有人骑车赶过来，有人从家里跑出来，站在店门口议论纷纷。
李淑兰站在台阶上，看着巷口。那里空着，但她知道，有人在看。
下午，刘三被他爹押着来了。老头满脸羞愧，一进门就鞠躬：“李婶，我对不住你，这畜生瞎了眼，拿了人家钱干这种事……”
李淑兰没让他跪，只问：“她还跟你说过啥？”
刘三低头：“她说……要是被抓，就说是我自己干的，跟她没关系。还说……以后不让我再去她家。”
李淑兰点点头，把磁带取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那你听听，这是不是你自己的事？”
刘三脸都绿了。
“我不告你。”李淑兰收起磁带，“但你得记住，谁真把你当人，谁拿你当炮灰。”
老头拉着儿子走了。
天快黑时，陈婉清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妈，我把录音整理成文字了，时间、地点、对话内容，都记下了。还有刘三今早去赵红梅家的时间，我找人问了，早上七点一刻，他翻墙进去的。”
李淑兰接过纸，看了一遍，折好放进衣袋。
“明天。”她说，“我去见老张。”
周晓禾站在灶台边，手里还攥着一把葱，轻声问：“万一他也不管呢？”
李淑兰看着门外渐暗的天色，声音很轻，却像铁打的：“那我就把磁带送到市里去。一盘不够，还有第二盘，第三盘。”
她转身进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五张十元钞票。这是她留着应急的钱，一首没动。
“明天去印厂。”她说，“把录音转成唱片，多印几份。”
周晓禾愣住：“唱片？”
“老百姓听广播，也听戏。”李淑兰把钱收好，“我把这声音，变成戏词一样，家家户户都能听见。”
她关上柜门，灯影落在她脸上，一道深，一道浅。
门外，风卷着纸片打转。一个穿灰布衫的女人远远站着，看了会儿，转身走了。
李淑兰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没动。
她知道，明天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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