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淑兰扫完院，扫帚靠在墙根，眼角瞥见陈婉清出门时袖口沾了泥点。她没问，回屋灶上温着的水倒进碗里，磕了五个鸡蛋进去煮。蛋壳在碗沿敲得利落，她心里有数——昨夜周晓禾那件棉袄补好了，人也穿上了，话也说了，她写的那句“两儿媳，都护住了”还在本子上压着。可这事儿没完，护得住一个，还得护住另一个。
鸡蛋煮好，她捞出来放进竹篮，拿布盖了，提着出了门。
田埂上露水未干，她走得快，布鞋底沾了泥，也没停。远远就看见陈婉清在粪池边站着，手里攥着扁担，肩膀一高一低，担子歪着，裤脚卷到小腿，沾着黑黄的粪水。她往前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跪倒，旁边人笑了一声。
李淑兰牙关一咬，冲上去一把夺过扁担，往地上狠狠一摔。扁担弹了两下，粪桶晃着，差点翻。
“谁安排的？”她声音不高，可字字砸在地上。
旁边一个男人穿着旧军装，手里拿着工分本，是生产队长。他皱眉：“李淑兰，你干啥？这是集体劳动，轮到谁就是谁。”
“轮到谁就是谁？”她冷笑，“我儿媳昨儿记了一天工分，今早又去扫盲班教字，手都写肿了，现在让她挑粪？你问问全村，哪个知青姑娘干这活？”
队长脸色一沉：“知青下放，就是来劳动改造的。她不挑，谁挑？”
“改造？”李淑兰往前一步，站到田埂高处，竹篮往脚边一放，“她改造啥？改造到连人带书本都埋进粪坑里？她读的书，能算全队的账，能教孩子写名字，比你本子上那些歪字强十倍！这活，她不干。”
陈婉清站在边上，低着头，手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她嘴唇动了动，想说话，李淑兰一眼扫过去，她又闭了嘴。
“妈，我还能……”
“闭嘴！”李淑兰打断她，“手都烂了你还逞强？”
她掀开篮子布，拿出一个鸡蛋，剥了壳，首接塞进陈婉清手里。蛋清还沾着指尖，热乎的。陈婉清愣住，低头看着，眼眶一下子红了。
“吃。”李淑兰说，“吃了补力气。你不是牲口，不用拿粪桶压肩膀。”
人群里有人嘀咕：“知青本来就得吃苦……”
李淑兰扭头就盯住那人：“你家闺女吃苦，你怎么不让她来？她要是敢来，我也给她煮鸡蛋。”
张桂香这时候从地头绕过来，两手叉腰，嗓门立马拔高：“哟，李淑兰，你这是当婆婆还是当奶妈？鸡蛋都捧着喂，知青是来享福的？”
李淑兰看都不看她，只盯着陈婉清：“吃，别凉了。”
陈婉清咬了一口，蛋黄在嘴里散开，她没嚼，就那么含着，眼泪砸在手背上。
张桂香往前凑：“大家看看，咱们辛辛苦苦种地，她倒好，白面粥喝着，鸡蛋吃着，现在连粪都不用挑了！这还是农民吗？”
“农民？”李淑兰终于转过头，眼神像刀子，“你挑粪能挑出粮食来？能挑出识字的孩子来？我儿媳教你们家娃写名字的时候，你谢过她吗？她半夜点灯改作业，你送过一碗热水吗？现在倒有脸说她不是农民？”
她一步逼近张桂香：“你要是不服，你现在就去扫盲班，把‘一二三’写十遍，写对了，我给你也煮俩鸡蛋。”
张桂香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李淑兰转身，一把挽住陈婉清的手：“走，回家。”
陈婉清没动，手还在抖。
“我说，走！”她声音一沉。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田埂。李淑兰走在前面，竹篮提得稳，背影像堵墙。
身后人群散开，有人小声说：“李婶这回是真豁出去了……”
另一个女人低声道：“婉清前天还帮我闺女改了算术本，字写得比老师还工整，挑粪确实不合适……”
张桂香站在原地，盯着她们背影，咬着牙。
李淑兰没回头。她知道有人看，有人骂，有人背后戳脊梁骨。可她不在乎。她只记得昨夜本子上写的那句话——“两儿媳，都护住了”。现在，她得让全村人都听见，什么叫护。
回到家，她把竹篮放灶台上，转身就去柜子里摸出一双新布鞋。
“换上。”她递给陈婉清。
陈婉清愣住：“这……是给我的？”
“不然呢？”李淑兰瞪她，“脚泡烂了还得下地？我李淑兰的儿媳，鞋可以旧，但不能破。”
陈婉清低头接过鞋，手指摸着鞋面，针脚细密，是手工纳的底。她没说话，蹲下身，慢慢脱了沾泥的旧鞋。
李淑兰坐在灶前，添了把柴。
火光跳起来，照在陈婉清脸上。她低着头，新鞋套在脚上，合脚，不紧不松。
“妈……”她声音哑了，“我以后……还能去扫盲班吗？”
“怎么不能？”李淑兰拨着火，“你不去，谁教他们写‘人’字？”
陈婉清抬起头，眼里有光。
李淑兰没看她，只说：“以后记工分、教课、写材料，这些活儿你只管接。地里的重活，轮不到你。”
“可队长要是再安排……”
“他敢？”李淑兰冷笑，“他要是再敢让你挑粪，我首接去公社告他滥用职权。我儿媳不是泥捏的，动一下都不行。”
陈婉清没再说话。她站起来，把旧鞋整整齐齐摆在床下，新鞋踩在地上，稳稳的。
天快黑时，李淑兰在院里剁猪草。陈婉清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那件洗过的蓝布衫，是她昨天穿去挑粪的。
“妈，这衣服……还能穿。”她小声说。
李淑兰抬头看了眼：“能穿就穿。脏了我洗，破了我补。但活，不该你干的，别接。”
陈婉清点点头，把衣服搭在绳上晾着。
风一吹，布衫晃了晃，袖口裂的那道口子还在，可洗得发白，不再沾粪水。
李淑兰剁完最后一块菜，收了刀，拎起猪食盆。
猪哼哼叫着挤过来，她舀了一勺，倒进槽里。
小花猪又抢不过，挤在边上首叫。她多舀了一勺，单独喂它。
喂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抬头看了眼陈婉清的窗户。
灯亮着，影子在窗纸上，坐着，低头，像是在写什么。
她没多看，转身进屋。
柜子打开，小本子拿出来，翻开。
在“大米十斤，蓝布二匹”下面，她写：“鸡蛋五枚，新鞋一双。”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婉清没再低头。”
写完，合上本子，塞进柜底。
她刚要起身，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张桂香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空罐子，说是来借盐。
李淑兰没动：“没了。”
“你家不是有白面？有布？连鸡蛋都有，能没盐？”张桂香冷笑。
“有也是我儿媳的。”李淑兰站起来，走到门口，“你要盐，回家给你儿子也缝件蓝布衣，说不定队里就赏你一斤。”
张桂香脸一僵，罐子蹾在地上，转身就走。
李淑兰关门，插上闩。
刚转身，脑里忽地一响。
“任务完成：真心善待大儿媳。奖励发放——五斤白面，一匹蓝布。”
她没动，等那声音落了，才走到米缸前，掀开盖。
白面在，蓝布也在，整整齐齐。
她拎出来，放进柜子。
小本子又拿出来，在“婉清没再低头”后面，画了个圈。
笔尖顿了顿，她写：
“我儿媳，动不得。”
(http://www.220book.com/book/6OSK/)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