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淑兰拎着猪食盆走到槽边，小花猪哼哼叫着往前挤。她舀了一勺倒进去，又多添了半勺，看着它吃得急，嘴角动了下。
院外传来脚步声，急一阵慢一阵。
她没抬头，手里的盆蹾在脚边，等着。
门被推开条缝，周晓禾站在门口，脸色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线。她没说话，手攥着门框，指节泛青。
“怎么了？”李淑兰问。
“广播……刚才广播里说，我偷了公粮。”周晓禾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会计的儿子说，昨夜二更看见我往粮仓后头走。”
李淑兰眉头一跳，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转身进屋。她走到柜子前，蹲下，从最底下抽出一个蓝布包着的本子。翻开，纸页整齐，字迹清清楚楚：一队口粮三石二斗，二队西石一斗，三队……末尾一行写着“子时初刻起核，至二更尽”。
她把本子揣进怀里，顺手抓了件外衣披上。
“走。”她说。
“妈，我……”周晓禾站着没动。
“我说，走。”李淑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没偷，怕什么？”
晒谷场上己经围了一圈人。村会计站在台子上，手里捏着工分本，脸绷得紧。他儿子站在旁边，低着头，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喇叭还在响：“……周晓禾，昨夜擅入粮仓重地，意图盗取公粮，性质恶劣，现予通报批评，待公社进一步处理。”
人群嗡嗡响。
李淑兰分开人群，走到台前，一言不发，把账本拍在桌上。
“谁写的通报？”她问。
会计愣了下：“大队……统一发的。”
“那你念。”李淑兰盯着他，“念清楚。”
会计迟疑着翻开本子，念：“周晓禾，于昨夜子时至二更，擅入粮仓……”
“停。”李淑兰打断，“昨夜二更，她在哪儿？”
“这……通报上写的……”
“我问你话。”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昨夜二更，我儿媳在干什么？”
没人答。
她翻开账本，推到会计面前：“你自己看。从子时初刻到二更尽，她在帮我核对全队口粮分配。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你告诉我，她分身有术？”
会计低头看账，眉头越皱越紧。这字迹他认得——周晓禾给队里记过账，数字从不出错。更关键的是，这本子上的时间，和通报里的“作案时间”完全重合。
台下有人嘀咕：“晓禾老师昨夜真在李家？”
“我看见她提着油灯走的，那会儿刚敲二更。”一个老妇人接口。
“可会计儿子说亲眼看见……”有人还在犹豫。
李淑兰转头看向那小子，声音冷下来：“你说你看见了？”
那小子抬头，眼神闪了一下：“我……我守夜，看见个人影往后墙走，穿的蓝布衫，像她。”
“蓝布衫？”李淑兰冷笑，“全村穿蓝布衫的有几个？你凭影子就敢指人偷粮？你眼睛比手电还亮？”
人群里笑了一声。
那小子脸涨红，嘴硬：“我……我就是看见了！”
李淑兰不再看他，转头对会计说：“你儿子昨夜守粮仓？”
“按规定……是。”
“那他几点回的家？”
“这……天亮才回。”
“天亮？”她眉毛一挑，“那你知不知道，粮仓后墙根底下，有个洞？”
会计身子一僵。
“三尺长，一尺宽，新挖的土堆在墙根，还没散开。”李淑兰盯着他，“你儿子每夜‘守仓’，其实是在那洞口往外递粮袋子吧？换烟丝，换酒钱，我都听说了。”
“你胡说！”会计猛地站起来。
“我胡说？”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昨夜记的账，你拿去公社比对。要是查出来粮数对不上，你再问问你儿子，那洞是谁挖的。民兵就在这儿，现在就能去挖土验新痕。”
会计脸色变了。
他儿子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脚绊在台子边，差点摔倒。
李淑兰压低声音：“你儿子是我儿媳，我护她。但你儿子也是你亲骨肉。你要他进学习班蹲三个月，还是现在把话收回去？”
会计嘴唇抖了抖，猛地转头，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
“瞎说什么！记错了！根本没人看见！小雪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那小子捂着脸，不敢吭声。
李淑兰收回账本，拍了拍灰，转身牵住周晓禾的手。
“走。”
周晓禾没动，手冰凉。
“我说，走。”李淑兰握紧了些，“你还站这儿等人嚼舌根？”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晒谷场。人群自动分开，没人说话。
快到家时，周晓禾忽然停下。
“妈……”她声音发颤，“要是……要是没人帮我记这个时间，我是不是就说不清了？”
李淑兰扭头看她：“你现在说不清？”
“不是……我是说，以后呢？要是再有人想害我，怎么办？”
李淑兰没答，拉着她进了院，关上门，插上闩。
她走到灶前，掀开锅盖，抓了把面粉倒进盆里。
“和面。”她说。
周晓禾愣住：“现在？”
“现在。”她舀水，“公粮我一粒不少交，自家口粮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猪肉馅，白面皮，今儿包饺子。”
“可村里人还在说……”
“说？”李淑兰拍了下案板，“他们说他们的，你过你的。你要是低头，那就是认了。你要是挺着，谁敢真把你当贼？”
周晓禾站在灶边，看着她揉面，手慢慢松开。
“妈，我来吧。”
“去洗菜。”李淑兰递过一把韭菜，“洗三遍，别留泥。”
她接过，低头去井边打水。
水桶晃着，她蹲下，手伸进井绳，一上一下。水声哗啦，溅在鞋面上。
李淑兰在灶前擀皮，面团在案板上转着圈，薄厚均匀。
院外有脚步声，停在门口。
“李婶！”是隔壁王婶，“听说会计撤诉了？”
“听见了就别问。”李淑兰头也不抬，“你要是带了耳朵，也该听见我儿媳昨夜在记账。”
“哎……是是。”王婶讪笑两声，“我是替晓禾高兴……这冤枉事，谁摊上谁憋屈。”
“憋屈？”李淑兰擀面杖一顿，“她没偷，就不叫冤枉。她清清白白，谁敢泼脏水，我泼回去。”
王婶没再说话，悄悄走了。
周晓禾端着洗好的菜进来，放在灶台上。
“妈，王婶说……村里都在传，说会计儿子偷粮，是他爹包庇。”
“传就传。”李淑兰把饺子皮摊在手掌上，“真事不怕传。他偷他的，我吃我的。”
饺子下锅，水滚了三回，李淑兰捞了一碗，递给周晓禾。
“吃。”
周晓禾低头，咬了一口，猪肉馅的油香在嘴里散开。
她没说话，但肩膀慢慢松了下来。
李淑兰自己也吃了一个，嚼得慢。
“以后记工分、核粮账，这种活你接着接。”她说，“你识数，字写得正，比谁都强。谁再敢说你一句，你让他来找我。”
周晓禾点头。
“还有，”李淑兰放下碗，“从今往后，队里发的通报，你都拿一份回来。我看一遍，记一遍。谁想动歪心思，先过我这关。”
周晓禾抬眼：“你是说……还会有人……”
“不是会不会。”李淑兰擦了擦嘴，“是早晚的事。你教书，有本事，又不肯低头，有人看着就眼红。我护得住一次，护不住天天护。你得自己立住。”
周晓禾低头看着碗里的饺子，热气往上冒。
“我……能行吗？”
“你能。”李淑兰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那个蓝布包着的本子，翻开，指着一行字，“你看，这是你写的。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你不是谁都能捏的软柿子。你是李家的儿媳，是我的人。”
她把本子递过去。
周晓禾接过，手指抚过那行字，指尖微微发抖。
李淑兰转身去锅里捞第二锅饺子。
水汽腾起来，糊了窗。
院外又有人走动，脚步声杂乱。
她没回头，只把饺子倒进碗里。
“端去。”她说，“吃完，该干嘛干嘛。”
周晓禾捧着碗，站起来，走到门口，手搭上门闩。
外面有人在喊：“李婶！公社来人了！说要查粮仓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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