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兰把抽屉合上，指尖在柜面轻敲了两下。王秀兰还在门口站着，那姑娘也还没走，手里的招工纸条被捏得起了毛边。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六点西十，天光己经爬上灶台边缘。
“晓禾，婉清，过来。”她转身进了前厅，声音不高，但稳。
陈婉清放下手里的菜谱稿，周晓禾也撂下笔。两人跟着她走到柜台前，店里刚打扫完，桌椅整齐，锅灶冷着，等的是新的一天。
“货稳了，咱们该让大伙看看，兰香不止会做饭。”李淑兰从柜子里取出两本装帧朴素的书，封皮上印着《兰香菜谱》和《乡村女教师成长手册》，“书印出来了，得让人知道是谁写的。”
周晓禾接过自己的那本，手指在书名上停了停。陈婉清没说话，只是轻轻翻了一页，看见自己手写的配方旁配着插图，连“知青豆腐脑”的做法都收了进去。
“县里新华书店那边，我刚打过电话。”李淑兰说，“他们说村妇写的书没人看，不给摆主位。”
周晓禾眉头一皱：“那怎么办？”
“我去。”李淑兰拿起包，把两本书装进去，“带着样书，还有《京华日报》那篇报道。他们不认人，总得认理。”
三人坐上早班公交，一路无话。书店门口挂了新横幅，是别的畅销书宣传，她们的书被塞在角落书架上，连个展台都没有。
书店经理正在整理书架，见她们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就是出书的？那两本农村菜谱和教学笔记？放这儿就行，卖不卖得出去，看运气。”
李淑兰没动气，从包里掏出样书，又拿出那份盖着红章的“文化推广认证函”：“这不是我写的。是我儿媳写的。一个在牛棚里记菜谱的知青，一个在村小追学生到田头的老师。她们写的，比橱窗里那些空壳子书，更真。”
经理愣了下，接过认证函看了看，脸色变了：“这章……是真的？”
“你要查，随时能查。”李淑兰把书往展台一放，“今天签售，就在这儿。没人来，我站一天；有人来，我就把话讲清楚——兰香的根，不在灶台，也在纸上。”
经理沉默片刻，转身招呼店员：“把中心展台腾出来，挂横幅，写‘兰香双书签售会’。”
布展刚完，人就开始来了。先是几个常来饭馆的老街坊，接着是听说消息的居民，再后来，连附近学校的老师也抱着本子来了。
周晓禾坐在签售台后，笔尖落在扉页上，写得认真。陈婉清低头签名，旗袍领子挺括，眼镜片后的眼神沉静。
李淑兰站在一旁，看着人群，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凑到人堆前，压低声音：“听说这书是找人代笔的，农村婆娘能写啥？一个做饭，一个教书，能出书？哄人呢。”
这话传开，不少人侧目。
李淑兰听见了，没急着反驳。她从包里拿出一台小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周晓禾在村小讲课的声音传出来：“……女孩不是累赘，是未来的光。她能读书，就能站讲台，就能写自己的命。”
接着是陈婉清在厨房录的片段：“这道芝麻酱糖饼，加了炒黄豆粉，是为了让北方人吃得惯。甜不是软弱，是用心。”
现场静了下来。
李淑兰拿起《成长手册》，翻开一页：“这上面写着，‘张小花妈不让上学，我蹲她家门槛三天，最后她妈端出一碗粥，说：老师，你比我倔。’这话，谁编得出来？”
她又举起《兰香菜谱》：“这道‘冬藏酱菜’，是婉清凭记忆复原的，连腌制天数都记在纸上。你们说，枪手能知道这些？”
没人再说话。
一个年轻女人突然挤上前，眼眶发红：“李婶，我照着菜谱给我妈做了‘红枣木耳羹’。她病了半年，第一次吃下整碗饭……她说，味道像小时候。”
她声音发颤：“我娘也姓李，要是还在，一定也爱吃您儿媳做的饭。”
李淑兰看着她，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又一个中年男人举着手里的书：“我媳妇是下岗工人，看了晓禾写的‘女工再就业’那章，去社区报了缝纫班。她说，有人替我们说话，就不怕了。”
人群渐渐安静，目光都落在台上三人身上。
李淑兰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我不是作家，也不是专家。我就一个婆婆。可我明白，疼儿媳，不是给口饭吃，是让她有本事，有声音，有光。”
她转过身，一手拉起陈婉清，一手拉起周晓禾，把她们的手举起来：“今天，她们不是李家的媳妇，是青溪村的女儿，是这个时代，站得起、写得出、走得远的中国女人！”
掌声炸开。
“李奶奶威武！”
“兰香儿媳了不起！”
“给我们也签一本！”
读者围上来，书一本接一本递过去。周晓禾的笔尖快磨秃了，陈婉清的手腕微微发酸，李淑兰站在她们身后，脸上带着笑，眼角有些发烫。
书店经理亲自搬来新箱子，里面全是刚调来的书。他站在一旁，低声对店员说：“加印，马上加印。这两本书，得进学校推荐书目。”
天快黑了，签售台前还排着队。路灯亮起来，照在横幅上，“兰香双书”西个字清晰可见。
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姑娘走到台前，手里攥着本《成长手册》，声音小：“周老师，我能……和您合张影吗？我想考师范。”
周晓禾抬头，笑了：“当然能。”
她刚要起身，李淑兰却忽然抬手，目光扫向书店外。
街角站着个戴帽子的男人，手里夹着烟，没进店，也没走。他看了几眼，转身骑上一辆旧自行车，车把一拐，消失在巷口。
李淑兰盯着那巷子，没动。
陈婉清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问：“妈，怎么了？”
李淑兰收回眼，把手里的书递过去：“来，再签一本。”
她笑着接过下一本，笔还没落，眼角余光又扫到巷口——那辆自行车停在十米外，骑车人低着头，正往这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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