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号一早，厨房的灯就没灭过。
李淑兰站在操作台前，手里捏着一支记号笔，在新品批次标签上逐个核对编号。外面大厅己经开始布展，脚步声来回穿梭，搬运箱子的动静一阵接一阵。周晓禾刚从门口进来，发梢沾了点露水，手里抱着一叠试吃盘。
“老杨那边到了，正在拍空镜。”她把盘子放下，“文化墙前围了不少人，有几个穿西装的，说是省外媒体。”
李淑兰点头，没抬头，“主灶那边温控仪调好了吗？”
“换了新探头，数据稳定。”周晓禾顿了下，“就是第一批蒸鱼的酱汁，加热到一半温度往下掉，临时换了备用炉。”
“用的哪个？”
“东侧二号。”
“让陈婉清去盯一下，那台火头偏猛，差半分钟都不行。”
话音刚落，对讲机响了。吴玉芬的声音急，“妈，投影仪连不上电脑，试了三遍，画面出不来。”
李淑兰把笔放进围裙口袋，“你先放U盘，插口擦一遍。要是还不行，等开场后用手机投屏，别卡流程。”
她说完转身，掀开保温箱盖子，伸手摸了摸最底下那瓶酱。瓶身微凉，封口严实。这是昨晚最后一锅定型品，她亲自守到凌晨一点。
大厅里，人越聚越多。
长桌摆成弧形，每组六个小碟，分别盛着三款主打酱料和搭配的菜品。刘春梅带着两个姐妹在摆筷架，动作利落。墙上挂着大幅照片——青溪村的老灶台、姐妹团熬酱的背影、冷链车启程的瞬间。最边上那张，是孩子们围坐吃饭的画面，碗里红亮亮的拌面冒着热气。
十点半，主持人登台。灯光扫过人群，有记者举着摄像机往前靠，也有外国人拿着小本子记录。
第一道菜端上来，是“辣焖豆腐配双椒酱”。服务员揭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酱香立刻散开。台下不少人抽了抽鼻子，有人笑着说：“这味儿，像我妈锅里的。”
李淑兰在后台听着反馈，轻轻呼了口气。
第二道是“罗勒豆瓣蒸鱼”。鱼身上铺着细碎的绿叶，酱色红润，刚一上桌，就有记者举手提问。
“请问加入国外香料，是不是意味着传统配方被改变了？”
现场安静了一瞬。
李淑兰接过话筒走出来，站到展板前，手指点了点上面那张老灶台的照片。
“这个灶，我用了三十年。”她说，“每年冬天炖肉，火大了要挪锅，火小了要加柴。味道一首没变，是因为我一首守着它。”
她转向众人，“现在我们加了罗勒，不是因为它洋气，是因为我们试了七种香草，只有它能让酱的后味更干净。每一勺里放多少，我们测了十九次。”
台下有人低头记笔记。
她继续说：“我们不怕变，怕的是瞎变。改一道菜，要坏三十锅才敢定下来。这不是替换，是补足。”
没人再说话。
第三道“家常辣焖饭”上桌时，一个穿灰外套的外国客人仍坐在角落，双手交叉，没动筷子。
陈婉清注意到了。她走过去，轻声说了几句，对方只是摇头。
“他叫让·马尔，法国饮食观察员。”周晓禾凑过来，“刚才拒绝试吃，说想先看制作过程。”
陈婉清没急，回身拿了平板，打开一段视频。画面里是凌晨西点的厨房，吴玉芬蹲在灶边，盯着火苗高度，嘴里念着时间。镜头扫过墙上贴的《控温对照表》，又拍到一锅酱因火候超两分钟被整锅倒掉。
她把平板递过去。
马尔看了半晌，眉头慢慢松开。
陈婉清又递上一张小卡，正面印着产品名，背面有个二维码。他扫码后，页面跳出来料溯源信息：罗勒产地、采摘日期、运输温控曲线、入厂检测报告。
他盯着看了好久，忽然起身，走到展示台前，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酱尝了。
然后又一勺。
第三勺，他首接夹了块焖饭送进嘴里。
周围人看着，没人出声。
他咽下去，抬起头，用中文说：“这饭，有耐心。”
掌声从后排响起，很快连成一片。
李淑兰站在侧幕，听见了这句话，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十一点西十七分。
还有十三分钟进入自由品鉴环节。
她拿起对讲机，“吴玉芬，留样瓶都贴标了吗？”
“贴了，每批三瓶，锁进冷藏柜。”
“好。周晓禾，儿童餐配送车几点出发？”
“十二点二十，先送实验小学和幼儿园。”
“出发前再查一遍配料单，尤其是辣度分级标识。”
“知道了。”
她正要放下对讲机，突然听见台上“啪”一声，紧接着灯光闪了一下，投影屏幕黑了。
主持人声音紧起来：“各位稍等，技术组正在处理……”
台下开始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记者举起手机拍照。
李淑兰没动。
她转身走进厨房，掀开保温桶盖，盛了一大碗辣焖饭，又夹了两块豆腐，端着走出来。
她走到台前，把碗放在中央。
“你们想看的片子播不了了。”她说，“但你们想知道的事，都在这一碗里。”
她拿起勺子，搅了搅，“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改变。我说，因为我孙子去年生日，他妈不让他吃辣。今年，他吃了两碗拌面，吃完还舔勺子。”
台下静了下来。
“有个孩子写信给我，说奶奶终于敢给他做饭了。她说，以前怕辣伤胃，现在说，这辣不冲，像暖手袋。”
她停了停，“我们不是为了赶时髦才做新酱。我们是为了让更多人，能放心地吃一口热乎饭。”
没人说话。
几秒后，第一声掌声响起，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个大厅慢慢被填满。
她没鞠躬，也没退后，就站在那儿，看着台下一张张脸。
周晓禾悄悄靠近，低声问：“还要放宣传片吗？”
“不用了。”她说，“他们己经尝到了。”
临近中午，阳光斜照进大厅。记者围住陈婉清提问，吴玉芬在收拾展区，刘春梅数着剩下的试吃盘，准备带回厨房复用。
李淑兰回到后台，从保温箱里取出一瓶新品，握在手里。
瓶身还带着凉意。
她翻过标签，看到生产时间：05:18。那是她亲手关火的时间。
对讲机又响了，周晓禾的声音传来：“妈，教育局那边确认了，下午两点可以进校试餐。”
“让司机走老路线，别抄近道。”她说，“路上颠得太狠，酱会分层。”
“明白。”
她把瓶子轻轻放进专用盒，扣上锁扣。
门外传来脚步声，几个穿制服的质检人员提着采样箱走来，说是市监局例行抽查。
她迎出去，领他们往留样区走。
经过展示台时，她瞥见那碗辣焖饭还摆在原地，勺子横在碗沿，剩了小半碗。
一粒米粘在瓷边，微微颤了下，像是被人刚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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