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淑兰就听见厨房里锅碗轻响。她披衣起身，推门出去，见陈婉清正蹲在灶前添柴，手背裂着口子，一碰灶门铁皮就疼得缩一下。
“这大冷天的，你起这么早干啥？”李淑兰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柴火，“昨儿不是说了，今天我来做饭。”
陈婉清抬头笑了笑：“您炖了肉，我总得做点别的。”
李淑兰没再说啥，揭开米缸盖子，瞅见底下还剩小半碗糯米，白生生的，没掺一粒杂粮。她伸手抓了一把，搓了搓，又放回去。
“妈，要不……蒸点糍粑？”陈婉清轻声说，“我手凉，吃口甜的暖和。”
李淑兰一愣，随即点头：“行，就当补身子。”她把糯米淘净泡上，“你去歇会儿，等会儿我叫你。”
日头爬过院墙时，锅里的糯米蒸熟了。热气顶着锅盖噗噗首跳，满屋都是米香。李淑兰拿木槌往石臼里一捣，糯米团子黏着槌子转圈，她甩甩手，又狠狠砸下去。
陈婉清坐在边上，捧着碗黄豆粉：“妈，裹这个，不粘牙，还香。”
“知青就是会吃。”李淑兰笑着接过碗，把糍粑掰成小块，滚上黄豆粉，一个个摆进竹筛。
周晓禾从外头进来，手里拎着一串刚摘的柿子椒，一进门就吸鼻子：“啥味儿这么香？”
“糯米糍。”李淑兰递过去一个，“尝尝。”
周晓禾咬一口，眼睛立马亮了：“甜！香！还不腻！”
“村里孩子馋嘴，给几个尝尝？”陈婉清问。
“给。”李淑兰点头，“拿十个去小学，就说——吃完说好话的，下次还有。”
周晓禾乐了，赶紧拿荷包装上，蹦跶着出门。
不到半个钟头，村口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群孩子围在晒谷场边，手里举着白团子，边吃边嚷：“李婶家的糍粑香死了！”“我妈不让我买，我偷跑出来的！”
李淑兰在厨房听见，嘴角翘了翘，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个小秤，又翻出几张油纸，开始包糍粑。
“三毛钱两个，限量二十份。”她对两个儿媳说，“多了没得做，口粮不能糟蹋。”
陈婉清帮她写了个小牌子，用筷子支在灶台前：糯米糍，三毛俩。
刚摆出去，张桂香就来了。她扒着门框往里瞅：“哟，今儿发家致富啊？拿口粮做零嘴，不怕饿肚子？”
李淑兰头也不抬：“不怕，我儿媳手凉，得补。”
“补？补出个供销社主任来？”张桂香冷笑，“乡下人吃这个顶啥用？又不是救命粮。”
“你要是不吃，就别堵着门。”李淑兰把最后一包糍粑封好，“想买，三毛；想白拿，没有。”
张桂香脸一僵：“我可是你大伯嫂！亲的！”
“亲的也不赊。”李淑兰把竹筛往桌上一放，“我儿媳都不收钱，你更不行。”
院外头哄笑一片。
张桂香涨红脸，啐了一口，扭身走了。
李淑兰拎着竹筛出门，就在村口老槐树下支了张小桌。刚摆上，人就围了过来。
王婶探头看：“真卖？”
“卖。”李淑兰点头，“三毛俩，先到先得。”
“那……给我来两个。”王婶掏出三枚硬币，“我家娃昨儿没抢着吃，今儿非闹不可。”
李淑兰麻利地包好递过去。
接着是刘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过来：“我也要俩，补补牙口。”
“您慢点。”李淑兰亲手递上，“烫，凉会儿再吃。”
孩子们围成一圈，眼巴巴瞅着。有个小娃伸手想摸，被娘一把拽住：“别碰！没三毛钱，别给人添乱！”
李淑兰看见，笑着抓了两个塞进孩子手里：“拿着，下次带钱来。”
那娘慌了：“这哪行！”
“行。”李淑兰摆手，“孩子馋，正常。”
消息像风一样刮遍全村。不到五分钟，二十份糯米糍全卖光。
李淑兰数着手里的一块西毛钱，掌心有点湿。
她刚收拾完桌子往回走，就见一辆半旧自行车从村道拐进来，车把上挂着个黑皮包，骑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灰制服，蓝袜子挽到小腿，手表在阳光下一闪。
那人停在她家门口，摘下帽子擦汗：“大娘，闻着香，是您做的糯米糍？”
李淑兰点头：“是。”
“能再给一个不？刚吃着，味儿还没过瘾。”
“给。”她递上一个，“不收钱，您尝尝。”
男人咬一口，眯起眼：“外软里糯，豆粉香而不冲，甜度刚好……这手艺，县食堂大师傅都未必有。”
李淑兰笑了笑，没接话。
男人从皮包里掏出钢笔，在本子上撕下一页，写下几个字，递过来：“我是县供销社副食品科的，叫王建国。您这糯米糍，要是能稳定出货，我们食堂可以定点收。”
李淑兰接过纸条，手指捏得紧。
“您别怕。”王建国又说，“正规渠道，按市价结算，每月结一次。”
张桂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挤在边上偷看纸条，嘴里嘀咕：“县城？她一个寡妇，能进供销社？”
李淑兰猛地抬头，声音清亮：“寡妇咋了？我儿媳是知青，二儿媳是老师，我们娘仨，啥干不了？”
王建国笑了：“大娘，有这股劲儿，成。”
他把自行车支好，又问：“一天能做多少？”
“现在就一口锅，最多三十份。”李淑兰实话实说，“糯米少，不敢多做。”
“理解。”王建国点头，“先从小批量试起。您要是愿意，下礼拜我带采购单来。”
“行。”李淑兰把纸条折好，塞进胸前衣兜，“我等您。”
王建国骑车走了。张桂香还杵在原地，眼神像钉在那张纸条上。
李淑兰转身进屋，见陈婉清正坐在桌边，手着护手霜的瓶子，嘴角带笑。
“妈。”她抬头，“刚才王主任说，您这糍粑能进县城？”
“他说可以试试。”李淑兰拉开柜子，把一毛钱放进小铁盒，“别抱太大指望。”
“可这是机会。”周晓禾从外头进来，眼睛亮着，“妈，您知道城里人多金贵？能吃上一口地道乡味，肯定抢着要！”
“抢？”李淑兰哼了声，“先把我这半碗糯米填满再说。”
她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余温还冒着白气。她伸手摸了摸石臼，糯米渣子黏在边角，她拿刮刀轻轻铲下来，收进小碗。
“明天还得做。”她说，“口粮省着点，菜多放两勺油，人有力气，活才做得久。”
陈婉清站起身：“我明早起来泡米。”
周晓禾也说：“我带学生来排队，保证第一个买到。”
李淑兰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转身从米缸底摸出一小袋黄豆，倒进石磨。
磨盘转起来，豆粉簌簌落下。
她忽然说：“以后这糍粑，叫‘兰香’。”
“兰香？”周晓禾一愣。
“嗯。”李淑兰推着磨，“我叫李淑兰，你们是我儿媳。香从家出，名由心起。”
陈婉清低头笑了，伸手去接落下的豆粉。
日头偏西，李淑兰坐在院里补衣服。针线穿过布面，一拉一紧。
她胸前的衣兜里，那张纸条边角露出一点白。
远处村道上，一只黄狗叼着半截糍粑跑过，身后追着三个光脚娃，喊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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