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费力地穿透厨房的油腻窗户，在餐桌上投下几块无力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宿夜未散的愁绪，混杂着稀饭寡淡的米香，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建国和张桂兰坐在桌边，两双眼睛下面是同样浓重的黑眼圈，皮肤浮肿，那是被巨大的压力和焦虑折磨了一整夜的痕迹。他们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稀饭，食之无味。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爸，别愁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突兀地切开了饭桌上凝固的空气。
“不就是10万辆自行车吗？我有办法处理。”
啪嗒。
林建国筷子尖上夹着的一条咸菜，应声掉落，在老旧的木桌上砸出一小片油渍。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儿子。
张桂兰的反应更快，她扔下筷子，伸手就朝林凡的额头探去，掌心带着一丝颤抖。
“小凡，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我没发烧。”
林凡拨开母亲的手，不紧不慢地扒拉了一口稀饭。他咀嚼，吞咽，然后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冷静，深处藏着一种与他不到二十岁年纪完全不符的沉稳。那是经历过万丈波澜后，才能沉淀下来的东西。
“我说的是真的。”
他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有办法，不仅能把这10万辆车全卖出去，还能让咱们家，大赚一笔！”
“你懂个屁！”
林建国刚被儿子打断的火气，瞬间被这句话重新点燃，猛地窜上头顶。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碗里的稀饭都震得晃了出来。
“那是10万辆！不是10辆！堆在仓库里跟山一样！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念？整个黑省，不，整个东北三省，都吃不下这么多！你拿什么卖？”
父亲的咆哮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林凡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动作从容得让林建国的怒火都为之一滞。
“在国内，当然卖不掉。”
他语出惊人。
“可要是卖给对岸的老毛子呢？”
“什么？！”
这一次，是林建国和张桂兰同时发出的惊呼。两道难以置信的目光，像是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聚焦在林凡身上。
“小凡！你可别乱来！”
张桂兰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声音都变了调。
“那可是投机倒把！是要被抓起来枪毙的！”
在她的认知里，和对岸做生意，就是走在悬崖的钢丝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妈，时代变了。”
林凡的语气充满了耐心，他知道，要说服被时代观念禁锢的父母，需要击碎他们心中最坚固的壁垒。
“现在是90年，国家已经发了文件，鼓励边境贸易。我不是要去投机倒把，我是要光明正大，正儿八经地做生意。”
他看着父母脸上依然无法褪去的惊恐和怀疑，决定不再浪费时间。
他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爸，妈，你们忘了？”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特殊的引导性。
“我舅舅，王建国，不就在黑河边防部队当后勤处的处长吗？”
王建国。
这个名字像一颗定心丸，瞬间砸进了林建国夫妇俩惶然的心里。
他们脸上的惊慌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王建国，张桂兰的亲哥哥，他们家最有出息的亲戚。手握实权，在黑河边境那一亩三分地上，说句话是真正有分量的。
当天下午，林凡就跟着父母出发了。
手上提着两条硬壳的“大中华”香烟，网兜里装着两瓶酱香浓郁的“茅台”酒。
这是这个年代，能拿得出手的最顶级的“敲门砖”。
舅舅王建国的办公室里，一尘不染。桌上的文件码放得整整齐齐，空气中飘着一股浓茶的涩香和军人特有的凛然气息。
听完林凡大胆得近乎疯狂的计划，这位在部队里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后勤处长，足足愣了一分钟。
他端着搪瓷茶杯的手悬在半空，眼神从最初的错愕，逐渐变得锐利，最后化为一种审视的严肃。
“小凡，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建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军用专列，是用来运输军事物资的。给你拉自行车？”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头上的帽子，保不住！”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林建国和张桂兰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呼吸都放轻了。
只有林凡，依旧镇定自若。
他迎着舅舅那足以让普通士兵两腿发软的目光，毫不怯场。
“舅舅，我知道这事儿难办。但您先听我分析完。”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第一，苏国那边现在什么情况，您在边境，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轻工业早就垮了，整个市场一片空白。别说咱们这质量过硬的飞鸽自行车，就是一双尼龙袜子，一块上海牌香皂，都能让他们抢破头。咱们这10万辆车拉过去，不是商品，是硬通货！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宝贝！”
王建国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没有说话。但那审视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林凡知道，他说到点子上了。
“第二，这不只是帮我爸解决家里的困难。”
林凡的声调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超越个人利益的格局。
“这也是在为国创汇！舅舅您想，我们用国内积压的，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工业垃圾’，去换回苏国那边真金白银的外汇，甚至是他们那些我们需要的重工业设备、技术图纸！这对国家来说，是不是大功一件？”
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一个军人内心深处的家国情怀。
王建国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发现，眼前这个外甥，谈吐、见识、格局，完全不像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他更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战略家。
林凡趁热打铁，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舅舅，您是后勤处长，军列南来北往，总有空余的火车皮。在不影响正常军事运输的前提下，协调几节空车皮，在程序上，是完全走得通的。这不叫以权谋私，这叫资源合理利用。”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建国。
“事成之后，我以我们运输公司的名义，向咱们黑河边防部队，捐赠一批慰问物资。可以是过冬的棉衣，可以是改善伙食的肉罐头。一切都走正规流程，有名目，有收据。既合情，又合理，谁也说不出半句闲话。”
一套组合拳下来。
有国家大义，有市场分析，有利益捆绑，还有滴水不漏的合规操作。
有理，有据，有情，有面。
王建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杯子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心中所有的疑虑和犹豫。
他重新抬起头，看着林凡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震惊和欣赏。
“你小子……”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感叹。
“真是长大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凡的心跳在加速，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突然！
王建国猛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声响让林建国夫妇俩都浑身一颤。
“好！”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军人的果决。
“这事，我帮你办了！”
“火车皮，我来协调！边境上的人脉，我也帮你打通！”
他的目光如炬，直刺林凡的心底。
“但是你给我记住，路我给你铺好，能不能混出个人样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林凡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他知道，那扇通往黄金遍地的时代大门，已经在自己面前，被舅舅用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推开了一道缝。
而他，将要做的，就是把这道缝，彻底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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