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耳边只剩下孕妇粗重如风箱的喘息、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远处卡车引擎的咆哮……还有魏特琳教授那边传来的、模糊却清晰的士兵的呵斥和狞笑。
就在这绝望的煎熬中，沈书仪托着的手上，那紧绷到极限的生命之门，骤然松弛！
一股温热的暖流猛地涌出，紧接着，一个滑腻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小小身体，落入了她的掌中！
“哇——！”
一声嘹亮得几乎要刺破这血腥黎明的啼哭，骤然在冰冷的菜地上空炸响！这新生命的宣言，如此突兀，又如此顽强，像一道光，劈开了所有笼罩的黑暗和血腥。
沈书仪被这哭声震得浑身一颤，几乎脱力。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正闭着眼睛奋力蹬踹哭喊的小小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微弱喜悦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堤防，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生了！是个……是个带把儿的！”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工带着哭腔喊出来，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衣，颤抖着去包裹那赤裸的、啼哭的婴孩。
沈书仪胳膊上的剧痛还在持续，被咬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深陷的齿痕周围迅速红肿起来。她顾不上这些，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冷汗，几乎是机械地解下自己另一只胳膊上还算干净的袖套，颤抖着去擦拭婴儿脸上糊着的粘液。
就在这一刻，卡车引擎的咆哮声骤然增大，变成了刺耳的、蓄势待发的怒吼！
沈书仪猛地抬头望去。那个日本兵，脸上带着施暴后的残忍快意和极度的不耐烦，正粗暴地拽开车门跳上驾驶室。
卡车巨大的车轮猛地转动起来，卷起地上的冻土和枯叶，如同挣脱囚笼的巨兽，狠狠向前一冲！
魏特琳女士的身体，被这巨大的冲力猛地带倒！
“魏特琳女士——！”沈书仪撕心裂肺地喊出声。
魏特琳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尘土和枯叶飞扬。那面小小的星条旗，也从她无力的手中飘落，跌落在泥泞里。
卡车没有丝毫停顿，冷酷地碾过她刚刚站立的地方，车轮卷起的尘土和泥点，无情地溅落在她倒伏的身体和那面小小的旗帜上。
尘土缓缓落下。
魏特琳倒在那里，一动不动。靛蓝色的棉袍浸透了泥浆，变成一片污浊不堪的深褐色，几乎与冰冷的大地融为一体。只有那面小小的星条旗，一角被压在车轮印下，一角在寒风中微弱地、徒劳地抖动。
沈书仪跪在冰冷的菜地里，怀中那个刚刚擦净血污、正发出微弱咿呀声的新生儿，皮肤红皱，带着初入人世的懵懂。温热的小生命紧贴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那微弱的暖意却丝毫无法穿透她身体里弥漫开的彻骨冰寒。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远处那片泥泞的空地上，钉在那个倒伏的、小小的靛蓝色身影上。视线被泪水冲刷得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卡车扬起的尘土尚未散尽，像一层肮脏的纱幔，笼罩着那面被碾进泥泞的星条旗。旗子的一角，还在风里徒劳地、微弱地抖动着。
“华…华小姐…” 身边刚经历分娩剧痛的妇人发出气若游丝的呜咽，手无力地伸向魏特琳倒下的方向，指尖在寒冷的空气里徒劳地抓挠。
沈书仪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她强迫自己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死死锁住那辆正在加速、即将消失在街角的军绿色卡车。
挡泥板！右后方的挡泥板！一道长长的、歪斜的凹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划破了暗绿的油漆，露出了底下更深的、铁锈的暗红。车尾！车尾挂着的备用轮胎，侧壁有一处明显的龟裂，裂口狰狞，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还有车篷！车篷靠近驾驶室后方的帆布，破了一个不规则的洞，边缘焦黑翻卷，像是被火星燎过……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刺骨的恶意，狠狠戳进她的眼底，再烧灼进她的脑海深处。
怀里的小生命仿佛感知到了这凝重的绝望，突然爆发出更加嘹亮的啼哭，小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用力地挣动。那哭声尖锐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也撕扯着沈书仪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她低下头，看着婴儿那张皱巴巴、因用力哭喊而涨红的小脸。新生的纯净，与周遭地狱般的污浊，形成了最残酷的讽刺。沈书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钉在远方的视线。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刚刚抱着婴儿、此刻却空出来的左手上。
手掌摊开，五指僵硬地伸展着。掌心，布满了深深浅浅、弯月形的血痕。那是她自己无意识掐出来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泥垢，还有…暗红色的、属于她自己的、己经半凝固的血痂。粘稠，冰冷，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这血，比臂弯里新生儿那象征生命与希望的滚烫啼哭，更沉，更烫，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魂魄之上。
她慢慢地、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地，蜷起了这只冰冷粘腻的手。指甲深深陷入那些自残的血痕里，带来一阵尖锐却麻木的痛楚。
她再次抬起头，望向魏特琳倒下的地方。她的身体依旧一动不动，如同大地上一块沉默的靛蓝色石头。只有那面小小的、沾满泥泞的星条旗，还在固执地，一下，又一下，在凛冽的朔风中，微弱地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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