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阴影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沉压在沈书仪肩头。她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壁滑坐在地，望远镜滚落一旁，镜片沾满尘土。胃里的铅块坠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和绝望的苦涩。那三个女孩被拖走时回头一瞥的恐惧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灵魂深处。
“不能只是看着……”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她心底挣扎。史料里那些被掳走女性的悲惨结局，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她不能只做历史的记录者，却任由这惨剧在眼前一遍遍重演！活下去，必须让更多人活下去！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出的一点火星，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摸索着褪下身上那件相对厚实的深蓝色棉袍，用力撕扯。布帛撕裂的“嗤啦”声在死寂的钟楼顶格外刺耳。她撕下长长的布条，缠绕在胸口和腰腹，尽力压平女性的曲线，胡乱抓了灰土涂抹在脸上、脖颈、手上，覆盖了原本的肤色。最后，她捡起地上散落的一顶难民丢弃的破旧毡帽，用力扣在头上，压得极低。镜片模糊的望远镜映出一个模糊、肮脏、几乎无法分辨男女的身影。
像个影子，她悄无声息地溜下螺旋石阶。通往地面的小门虚掩着，门缝里涌入的寒风裹挟着人群低沉的呜咽和压抑的咳嗽声。她屏住呼吸，侧身挤了出去，瞬间融入钟楼底层回廊下那无边无际的、蜷缩着的黑色人潮中。浓重的汗味、血腥味、恐惧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她佝偻着背，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那些散落的、无人看顾的孩子，像被遗忘在风暴中的幼鸟。一个约莫西五岁的小女孩，独自蜷在廊柱下，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污垢，正茫然地吮吸着冻得发紫的手指。沈书仪的心猛地一抽。她压低声音，用刻意变得沙哑的嗓音，模仿着本地腔调：“囡囡，莫怕，过来。”她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那是她仅剩不多的几块中的一块。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慢慢挪了过来。
沈书仪迅速用一块从自己棉袍上撕下的深色破布，裹住小女孩鲜艳的红色棉袄，又抓了一把地上的湿泥，胡乱抹在小女孩白净的小脸上。做完这一切，她抱起孩子，迅速隐入人群更深处，找到一个挤着几位老妇的角落，将孩子塞进一位眼神浑浊但尚算镇定的老奶奶怀里，急促低语：“阿婆，照看一下，莫让人看见她脸白……”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了然和悲悯，枯瘦的手紧紧搂住了孩子，用身体将她挡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安全，停止了啜泣，只是紧紧攥着那一块巧克力。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日语呵斥和皮靴践踏声由远及近。几个日军士兵出现在回廊入口，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人群瞬间如受惊的蚁群，剧烈地骚动收缩，压抑的啜泣声陡然升高。
“花姑娘！花姑娘的有？！”一个矮壮的日本兵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瑟缩的人群，尤其盯着那些年轻女性的藏身角落。
沈书仪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更深地蜷缩，模仿着身边老妪瑟瑟发抖的样子。士兵的目光扫过她所在的位置，她脸上浓重的脏污和破旧的毡帽似乎起了作用，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转向别处。
“那边！”另一个士兵突然指向回廊另一侧靠近花圃的角落，那里有几个年轻女子挤在一起，尽管脸上抹了灰，但身形轮廓在混乱中难以完全遮掩。
士兵们狞笑着，端着刺刀，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惊叫声、哭喊声、粗暴的拉扯声和衣物撕裂声顿时爆发出来，如同尖刀刺入这片脆弱的避难所。魏特琳女士的身影再次出现，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用身体阻挡着士兵，用尽力气呼喊：“Stop! This is a school! A sanctuary!（停下！这里是学校！是避难所！）”她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混乱中，一个被士兵抓住手臂的年轻女子，在挣扎时脸上的灰泥被蹭掉了一大块，露出了底下白皙的皮肤。这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士兵更深的。他们更加疯狂地拖拽着几个挣扎的女子。
沈书仪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首冲头顶。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鬼子腰间的配枪。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夺枪！哪怕只能打死一个！她的身体微微绷紧，手指痉挛般握紧。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骤然炸开！
所有人瞬间僵住，连正在施暴的士兵也停下了动作。声音并非来自回廊，而是来自更靠近校园大门的方向！紧接着，是几声急促而愤怒的英语呵斥，伴随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是拉贝先生！安全区委员会的人！”人群中有人带着哭腔低呼出来。
那几个日军士兵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忌惮。他们低声咒骂了几句，狠狠推搡开魏特琳教授，对着那几个己被拖到卡车边的女子又踢打了几下，终究在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标志性的汽车驶近时，骂骂咧咧地翻过围墙，迅速消失在墙外的街巷里。
一场临界的屠杀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魏特琳女士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湖蓝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脸上被士兵推搡留下的红痕清晰可见。获救的女子们在地，抱头痛哭。人群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重的绝望。
沈书仪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后背己被冷汗浸透，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她望向大门方向，看到约翰·拉贝那标志性的黑色礼帽和严肃的面孔正在和门口的日军交涉。那身影此刻如同风暴中一座岌岌可危的灯塔。
她默默地再次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那片黑色的、颤抖的人潮。拉贝和魏特琳的庇护，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狂潮中，又能支撑多久？她胃里的铅块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刚才那瞬间疯狂的杀意而变得更加冰冷沉重。历史巨大的阴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包括她这个来自未来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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