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的豁口被匆忙堵上，用残破的桌椅、倒塌的砖石，以及难民们所能找到的一切杂物。那上面沾染着暗褐色的血渍，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烈。校园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比之前的恐惧更令人窒息。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焚烧物和排泄物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书仪靠着冰冷的回廊石柱滑坐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只染血的纸鸢碎片，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竹篾刺破了她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远处。魏特琳女士在一位中国女教工的搀扶下，正一瘸一拐地走向主楼。她湖蓝色的外套肩膀上，明显有一大块深色的污渍，那是枪托重击留下的痕迹。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像冰层下燃烧的火焰。她走过之处，难民们纷纷投去充满敬畏、感激和更深忧虑的目光。她偶尔停下，用还能活动的手臂，轻轻拍拍某个因恐惧而哭泣的孩子的头，低声用生涩的中文安抚：“不怕…不怕…”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沈书仪蜷缩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切。眼前的画面与影视资料里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描述”猛烈地碰撞着。历史不再是教科书上遥远的铅字，它此刻就在她眼前，由滚烫的鲜血、压抑的哭泣和不屈的脊梁共同书写。她的身体还在为那血腥的一幕而战栗，但心底那块名为“无力”的冰封铅块，却在悄然融化，被一种同样沉重却滚烫的东西取代——那是目睹反抗后产生的、混杂着悲怆与一丝微弱力量的灼烧感。
夜深了。寒风在残破的校园里呼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白日里惊恐喧嚣的人群，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陷入一种半昏睡的状态，只有压抑的咳嗽和孩子的梦呓偶尔响起。
主楼底层一间勉强清理出来的小储藏室里，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如豆，摇曳着昏黄的光晕。这里是魏特琳女士临时的办公室兼庇护所。沈书仪被一位姓陈的女教工悄悄带到了这里。陈老师低声道：“华小姐想见你。白天……谢谢你。”她的眼神复杂，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后怕的感激。
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登记簿、少量药品和救济物资。魏特琳教授靠在一张旧藤椅上，肩上披着一条薄毯，脸色在灯下依旧显得疲惫不堪，但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她示意沈书仪坐下，目光长久地、带着穿透力的审视落在沈书仪涂满污垢的脸上，仿佛要透过那层伪装，看清她灵魂的底色。
“白天的混乱中，”魏特琳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你用日语喊了‘炸弹’？”她的中文很慢，但异常清晰。
沈书仪的心猛地一跳。她垂下眼，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目光，用伪装过的沙哑嗓音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木然：“是…是的，我会讲日语和英语，但我不是日本人。我只是…想引开他们…”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日语，尤其是在这个语境下。
魏特琳沉默了。储藏室里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带着巨大的压力。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魂穿1937刀尖上的历史》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不管怎样，”良久，魏特琳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你的呼喊，争取到了时间。那个年轻人……”她顿住了，似乎不忍说出那个词，“……而那个穿红袄的孩子，活下来了。”
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血腥和绝望的空气都吸进肺里。然后，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硬皮封面磨损严重的日记本，又取出一支墨水笔。她的手因为白天的推搡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我每天，都要写下这里发生的一切。”她看着手中的笔，像是在对沈书仪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一个名字，每一件暴行，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我要写下来。写给上帝，写给世界，写给未来……”她翻开日记本，新的一页纸上，日期“1937年12月13日”写得格外用力，墨迹几乎要透纸背。“即使…即使这些文字，此刻无法飞越这被封锁的城市，无法寄到任何地方……”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湖蓝色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厚重的水雾，“但它们必须存在。它们……是见证。”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沈书仪，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是面对地狱的无力，却也有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磐石般的坚定。
“你……想家人了吗？”魏特琳忽然问，目光重新落回沈书仪身上。
沈书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魏特琳推过来几张粗糙的毛边纸和一支铅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写下来。写下你看到的，听到的，记住的……任何事。或者，写给你想告诉的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量，“文字……有时是唯一能对抗遗忘和黑暗的武器。即使它现在，只是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家书。”
沈书仪怔怔地看着那几张粗糙的纸和那支简陋的铅笔。无法寄出的家书……写给谁？写给未来那个和平年代？写给那些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此刻地狱景象的后人？还是写给……她自己？那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纸笔。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看到魏特琳女士己经低下头，开始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如同蚕食桑叶，微弱却执着。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重重地砸在日记本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沉重的湿痕。
沈书仪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空白的纸。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她握紧了铅笔，铅芯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留下第一道深色的、歪歪扭扭的痕迹。那不是一个名字，也不是一个日期，而是一个她此刻唯一能想到、也唯一能写下的词：
“看见……”
窗外，寒风依旧在呜咽，撕扯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但在这间狭小、寒冷、被死亡包围的储藏室里，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固执地、顽强地延续着。那是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是穿透地狱的、无声的呐喊。沈书仪一笔一划地写着，仿佛要将眼前这片血与火的人间炼狱，连同那三个消失在假山后、穿着绣花夹袄的少女身影，一同刻进这无法寄出的信笺里，刻进永恒的历史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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