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没有灯，只有尽头一间办公室的门缝下，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那是齐兆昌?、陈嵘两位老师的临时“办公室”。两人跌跌撞撞冲进去，反手死死抵住了门板，仿佛要用血肉之躯顶住门外汹涌而来的洪水猛兽。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面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跳跃的豆大火苗，将两人剧烈起伏的身影夸张地投射在剥落的墙壁上，如同皮影戏里挣扎的鬼魅。桌上、地上，铺满了纸张！是名册！是那些承载着三万人姓名的表格！有的墨迹未干，有的沾着污渍，有的边角卷起，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几乎要将那张小桌淹没。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油和新鲜墨水的混合气味。
“都在这里了……”齐兆昌?的声音干涩发颤，他指着桌上那厚厚一沓刚刚整理好、用麻线粗略捆扎起来的登记表，“最后一批……三百二十七人……刚清点完……” 他布满红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叠纸，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孩子。
明城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刚才摔倒时撞伤的膝盖，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门外，操场方向传来的喧嚣似乎短暂地平息了，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渗透进来，包裹着这间小小的、亮着微弱灯光的囚笼。礼堂那边怎么样了？贝德士先生怎么样了？那对母子……那柄刺刀……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那扇隔绝了地狱的门板，投向桌上那盏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燃烧的煤油灯。微弱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光影在堆积如山的纸张上剧烈地晃动、跳跃。那些纸张——粗糙的、泛黄的、甚至有些是撕下来的练习簿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年龄、籍贯……每一个墨写的方块字，在摇曳的光影下都仿佛有了生命，在无声地呐喊，在绝望地挣扎，在证明着自身的存在。
明城的目光掠过那些名字：张王氏，女，54岁，江宁；李阿福，男，8岁；陈大年，男，42岁，码头苦力……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曾是一张鲜活的面孔，一个在操场上瑟缩、在礼堂里窒息、在寒风中绝望颤抖的生命。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他们是活过的人！是此刻在刺刀下颤抖的躯体！是那个母亲怀中啼哭的婴儿！是贝德士先生用生命去阻挡的那份“存在”！
一股灼热的洪流猛地冲上明城的眼眶，喉咙被硬块死死堵住。他看到了齐兆昌?老师的手——那双手曾经白皙修长，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魂穿1937刀尖上的历史》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是执笔著书的手，此刻却沾满了洗不掉的墨渍和污垢，冻得通红，关节僵硬。它们正颤抖着，试图将桌上散乱的最后几张登记表归拢、对齐，动作笨拙而固执，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昏黄的灯光下，齐兆昌?花白的鬓角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布满焦虑纹路的额角，他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表格上的字迹，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默念每一个名字，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人听见的祈祷。
明城慢慢站首了身体。膝盖的疼痛依旧尖锐，但似乎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桌边。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在墙壁上，覆盖了那堆积如山的纸张。他没有说话，只是向齐兆昌?伸出了手。
齐兆昌?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蒙着水汽的镜片，看向明城。昏黄的灯火在那年轻的脸庞上跳跃，那里有尚未褪尽的惊悸，有奔跑后的狼狈，但更深处，却有一种刚刚淬炼出来的、沉甸甸的东西，像冰冷的磐石。
齐兆昌?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他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郑重，将手中那支笔杆磨得光滑、蘸满了浓黑墨汁的钢笔，放到了明城伸出的、同样沾着尘土和汗渍的手掌里。笔身冰凉，还残留着齐兆昌?掌心的一丝余温。
明城握紧了笔。粗糙的木笔杆硌着他的指骨，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他拉开桌旁一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坐了下去。椅子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低下头，凑近那盏在浩劫边缘顽强燃烧的灯火，让自己的脸几乎要贴上那堆承载着三万人生命的纸张。跳跃的光影中，他看到了表格上最后几行空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墨臭、煤油味和纸张特有的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他握紧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的墨滴上方。然后，他落笔了。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墨迹在纸上缓缓洇开，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被清晰地记录下来。这声音，在这死寂的、被巨大恐怖笼罩的行政楼地下室里，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又像敲击在命运之鼓上的鼓点，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们，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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