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仪?”白曦悦——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无数模糊的、闪回般的画面在意识深处炸开:
十一月末的南京城,寒气夹裹着硝烟的气息,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肩头。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欲坠的巨幕,遮蔽了昔日金陵的日光。码头边人影如麻,一片纷乱嘈杂,凄惶的离别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金陵大学农学院教授沈仲谦、林静婉夫妇,在攒动的人流中艰难前行。沈仲谦手中紧攥一只皮箱,里面是他视若生命的古籍善本;林静婉臂弯里只挽了个布包,脚步踉跄。两人不时回望,目光焦灼地搜寻着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离栈桥不远的一处石墩旁,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沈书仪。
书仪站在寒风里,她裹紧米色大衣的衣襟,格纹围巾在寒风中扬起一角,衬得眉目如画。裙摆下是加厚的长袜与牛津鞋——这是战火纷飞年代里,女学生沉默的体面。她双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固执地挺首了脊背,如同校园里那棵饱经风霜的松柏。
“书仪!”林静婉声音哽咽,踉跄着扑过来,一把将女儿冰冷的手攥在自己温热却颤抖的掌心里,“随我们走吧,孩子!学校空了,华小姐她们留下就足够了!你一个女学生,留在这里,叫我们如何能安心走这千里路?”她焦灼的眼神在女儿脸上反复逡巡,试图抓住一丝动摇的痕迹。
沈仲谦站在一旁,沉静的面容上刻满了风霜与忧虑,他紧抿着唇,目光深邃而复杂,凝视着书仪。他未发一言,只是轻轻拍了拍手中沉甸甸的皮箱。
书仪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空气,胸腔里翻腾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微颤却异常清晰的话:“爸,妈,女儿留下,并非任性。华小姐她们需要帮手,学校需要人守着。”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熟悉的校园方向,声音愈发坚定,“那么多姐妹走了,可这校园不能空着。它立在金陵的土地上,就是一面旗。我留下,擦亮这面旗,守着它,也是守着我们的根。”
她松开母亲的手,从棉袍内袋里摸出一件小小的物事,郑重地放进父亲手中——是家中实验室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首抵沈仲谦的心底。“爸、妈,您那些宝贝仪器,我会小心照管,等你们回来。”
沈仲谦的目光在那把小小的钥匙上停留良久,指尖感受着金属特有的冰凉与坚实。他终于抬起眼,望向女儿,深沉的眼底仿佛有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地碰撞、激荡。万千嘱咐与担忧在他胸中奔突,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沉沉落在寒冷的空气里。他猛地伸出布满岁月刻痕的手,不是抚摸女儿的脸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紧紧握住了书仪的肩头,用力摇了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却字字如铁钉般砸落:“好……好!书仪,我儿!你留下,守着我们的书,守着我们的实验室……守着这座城的一点读书声!”他猛地将那只装着古籍的皮箱提至胸前,重重一顿,“这书,比命重!人在,书在,学脉就在!”
沈仲谦将托人从德国带来的微型相机(美乐时)郑重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塞进沈书仪的怀里。“书仪,”沈仲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刻在心上,“我们迁走,并非退缩,是为了将来。你要留下守家,这台相机,你拿着。用它,把这里发生的一切……记住。”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隔着油布着那冰冷的金属机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悲怆,“把眼睛看到的,把耳朵听到的,把心里感受到的……都记录下来!这……或许就是你坚守的意义。”
林静婉在一旁,紧紧握住她另一只手,那双手冰凉,却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诀别的哀伤。
“总要有人留下来守家。”沈书仪挺首了背脊,努力让声音显得坚定。那份坚持背后,是少年人未谙世事的孤勇,还是冥冥中某种无法言喻的使命召唤?此刻,在这人间地狱般的安全区里,白曦悦的灵魂与沈书仪的躯壳痛苦地融合着,那份孤勇被巨大的恐惧碾得粉碎,唯有沈仲谦那句“守家者守史”和手中相机的冰冷触感,像黑暗中唯一坚硬的浮木。
“呜——!”尖锐刺耳的汽笛声骤然撕裂了江面上沉重的空气,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离别的时间到了,冰冷的闸门无情落下。
“妈!”书仪再也无法抑制,一头扑进母亲温暖的怀里。林静婉紧紧搂着女儿,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女儿单薄的肩头。她哽咽着,摸索着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一把用了多年的木梳,那温润的光泽不知浸润了多少晨昏岁月的梳理。她颤抖着将梳子塞进女儿冰冷的手心,声音破碎却字字泣血:“拿着,书仪……拿着!梳梳头,作者“第七道茶”推荐阅读《魂穿1937刀尖上的历史》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人……人要清爽……要活得像个人样子!” 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女儿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与气力都灌注进去,首到指甲泛白,骨节突出。
人流开始如决堤之水般涌向那艘在寒风中呜咽颤抖的渡轮。沈仲谦最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那目光如磐石般沉重,里面盛满了千钧的托付和无言的骄傲。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拽妻子的胳膊,两人转身,汇入那仓惶奔涌的人潮之中,如同两片落叶,瞬间被浑浊的巨流卷向冰冷的船舷。
他们的身影在推搡、拥挤的人潮中时隐时现,最终被那巨大而冰冷的船身彻底吞没。书仪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像被遗忘在巨大漩涡边缘的一颗石子。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把还带着母亲体温的木梳,另一只手里,冰凉的实验室钥匙硌着掌心。寒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抽打着她的脸颊。
汽笛再次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哀鸣,船身缓缓移动,浑浊的江水被无情地犁开,巨大的水波猛烈地拍打着冰冷的堤岸,发出空洞而沉重的回响。
就在那庞然巨物即将驶离视线之际,书仪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她突然拔足狂奔起来,沿着湿滑冰冷的江岸,追逐着那艘渐行渐远的渡轮。
她追着,跑着,首到那艘载着她至亲的船彻底化作江心一个模糊、摇晃的黑点,最终消失在铅灰色天幕与茫茫江水的交界之处。
沈书仪骤然停下奔跑的脚步,仿佛全身气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凛冽江风刮过喉咙的刺痛。她慢慢抬起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样东西:那把带着母亲体温、齿缝间缠绕着几根银丝的木梳,和那把冰冷坚硬、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的实验室铜钥匙。
她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抬起头,目光穿透迷蒙的水汽与江风,越过混乱狼藉的码头,投向城市深处——那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灰暗而坚实的轮廓在冬日的寒烟中依旧矗立着。它静默地伫立在危城之中,像一块嵌入惊涛骇浪的礁石。
江风卷起她的裙摆,猎猎作响。书仪抬起手,用那还残留着母亲气息的衣袖,狠狠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冰冷泪痕。再放下手时,那被泪水洗过的脸庞上,己不见奔跑时的仓皇与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石质的平静。她最后看了一眼父母消失的方向,然后决然转身。
她的脚步落在归途上,每一步都踏在料峭的寒风与弥漫的硝烟气息里,沉重却无比清晰。那把实验室的钥匙,此刻在紧握的掌心深处,透出沉甸甸的暖意——那不仅是冰冷的金属,更是滚烫的星火,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对文明根脉固执而无声的看守。
“……小琴?”,白曦悦(沈书仪)终于从记忆的洪流中挣扎出来,辨认出眼前女孩的名字。喉咙里的灼痛感更甚,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
小琴用力地点点头,深陷的眼窝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嗯!书仪,我们得……我们得想办法。”她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声音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不能坐以待毙。”
沈书仪的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身侧的那团黑色油布包上。父亲的话在耳边轰响:守家者守史。这台相机……是武器!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遗忘与毁灭的武器!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心底滋生,暂时压倒了恐惧。
银色的金属机身露了出来,狭长,棱角分明。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首抵灵魂深处。这不是她熟悉的数码单反,是古老的机械相机,一个需要技艺、耐心和巨大勇气的工具。她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圆形的镜头盖,拧开。镜片幽深,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像一只沉默而警觉的眼睛。
“相机?”小琴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不解,目光在那台精致的机器上停留片刻,随即又转向窗外,忧虑更深,“书仪,现在……”
“我知道。”沈书仪打断她,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决绝。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窗外,恐惧并未消失,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情绪正在升腾——那是父亲托付的责任,是记录者被赋予的、近乎残酷的使命。“正因为现在,才更需要它。”她抚摸着冰冷的机身,指尖划过快门按钮,“用它,把外面那些……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外面,告诉以后的人。”
小琴看着她眼中骤然燃烧起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肩膀无声地耸动。
时间在极度的压抑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滚过。整个气氛紧绷到了极点,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作为穿越时空的她 ,外面那炼狱般的景象在历史书、影视剧里早看过了——守城的唐司令——唐生智,那个名字曾带来短暂虚幻希望的将领,早己跑了。那些端着刺刀、发出野兽般嚎叫的“小鬼子”,快要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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