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像碾在人的心坎上。越靠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窒息。两个孩子趴在窗边，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变得荒凉的田野，他们的小脸上只有对新环境的兴奋，全然不知母亲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我紧紧攥着他们的手，手心一片冰凉的汗。像押赴刑场的囚徒，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出站口，大哥等在那里。他比记忆中更黑瘦了些，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风霜痕迹，看到我们，挤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回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身后，没有看到那个令我恐惧的身影，心里稍稍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取代——他总会在的，在那扇门后面。
一路无话。破旧的面包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扬起漫天灰尘，窗外是二十年未曾大变样的村庄景象，只是更显破败和寂寥。那些熟悉的房屋、树木、河沟，像褪色的旧照片，一帧帧划过，每一帧都能勾起一段冰冷或不堪的记忆。我别开脸，胃里一阵紧缩。
车终于在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得更厉害的院门前停下。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
刚下车，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探出头，眯着眼打量我们，随即露出豁牙的笑：“哟，这是……XX家的闺女？好久没见你回来了吧？这是……带你小孩回来了？”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在我和两个孩子身上来回扫视，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好奇和审视。
血液瞬间涌上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我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嗯。带他们回来看看。”
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
“真好真好，孩子都这么大了……”老太太絮叨着，目光依旧黏在孩子身上，“长得真俊，像你……”
像谁？像那个我拼命想逃离的源头吗？这话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大哥在一旁含糊地应和着，催促着：“先进屋吧，进屋说。”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声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院子里的一切仿佛被时光凝固了，只是更添破败。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拉回无数个噩梦般的日夜。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堂屋里昏暗，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里屋摸索着走出来。是养母。她老了很多，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扯开一个笑，那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和一种复杂的局促。
“回来了……快，快坐……”她搓着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很快滑开，落到孩子身上，“这就是……都这么大了……”
孩子们怯生生地躲到我身后，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外婆”和昏暗破旧的环境。
而我，站在这个充满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恐惧的空间的中心，感觉自己像一个突兀闯入的幽灵。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想要逃离，理智却死死地钉住双脚。
回来了。
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我最不愿意回的地方。
空气里，仿佛每一个尘埃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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