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昏暗的光线像陈年的油脂，黏稠地附着在每一件旧物上。养母局促的招呼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孩子们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不安地扭动着。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动了一下。
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缓，像一个老旧戏剧的开幕。然后，一个更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一步步挪了出来。
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刻痕。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大半眼神。但那份笼罩了我整个童年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却并未因衰老而减少分毫，反而混合了一种行将就木的阴沉，更让人心底发毛。
他站定，浑浊的目光扫过来，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像冰冷的滑腻的蛇，缓缓爬过我的皮肤。
空气瞬间凝固了。养母噤了声，连孩子们都感知到这诡异的气氛，吓得不敢再动。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种干涩沙哑、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声音：
“回来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冰雹，狠狠砸在我心上。没有久别重逢的关切，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瞬间冲上喉咙。我几乎是本能地，从鼻腔里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哼了一声。那不是回应，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条件反射般的抗拒和厌恶。
他似乎察觉了。那耷拉的眼皮抬起了些许，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我。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熟悉的东西苏醒了——那种掌控的、评估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目光，即使隔了二十年，即使他己风烛残年，依旧能瞬间刺穿我所有伪装，让我变回那个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我猛地别开脸，避开了那双眼睛的首视。仿佛再多看一秒，就会被那里面的冰冷和空洞吞噬。
我不能看他。不能。
慌乱之下，我几乎是粗暴地拉过躲在我身后的两个孩子，把他们当成一道脆弱的屏障，挡在我和他之间。声音因为紧张和抗拒而变得又尖又急，突兀地划破死寂：
“这是俩小孩！快，叫外公！”
孩子们被我的语气吓到了，越发往后缩，小嘴紧闭，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阴沉的老头，一声不吭。
养父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他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样看着，像是在打量两件陌生的物品。堂屋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那短短几秒的对峙，无声却惊心动魄。二十年的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我们依然被困在那段扭曲的关系里，他是那个随时可以施加伤害的掌控者，而我，依旧是那个无力反抗、只能躲避的猎物。
只是这一次，我身后有了需要我保护的人。
这并未让我感到强大，只感到了加倍的恐惧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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